雪霁云开,师兄妹携手下山。
般弱晃着两只新梳的小牛角,高高兴兴紧挨着他。
鸿钧:“看路,看我做甚么。”
她目光炙热,就差把他叉起来,四肢摊开,黏在蜘蛛网上了。
“小师哥最俊的哪!”她娇声道,“屁股也比我白净唔唔!”
鸿钧捂住她的嘴,略带一丝恼意,“都入世万年,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我改了呀。”她鼓起小脸,理直气壮地争辩,“我都没说小公鸡!况且人家骂爹骂娘骂祖宗的,我说个师哥的屁股怎么就口无遮拦了嘛唔唔又捏我!”
鸿钧面无表情,手指用力,把她的嘴捏成扁扁的鸭嘴。
“小气小气!”
她背后咕哝,他当没听见。
乾吉山依傍水泽之地,绵延了一座先天生灵的城池,随着五阴魔境的出世,城池纷争不断,死伤无数。
罪魁祸首有点心虚,手指头抠小师哥的手心。
鸿钧:“你又作甚?”
从下山开始,她就小动作不断。
裙摆旋到他跟前,鸿钧猝不及防被她紧紧箍住。
鸿钧表情微妙。
这夯货从小到大精得很,只要惹了事情,就抱着他大腿哭天抹泪,她的心思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也很好懂——
甭管本大王对不对,先告上一记小状再说,反正本大王啥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的!
弹丸大王头一次没抱他腿,像一颗小肉球,轰隆隆地滚进他的胸口。
她惯会打蛇随棍爬。
鸿钧胸前被蹭乱之后,挤出一张略微变形的小脸,她胖嘟嘟的下颌压出了两层琉璃肉皮,“小师哥,要不你还是罚我吧?”
“罚你?”
鸿钧扬眉。
“对啊,往常我做错事,都得挨一顿。”她犹犹豫豫,“不过,我长大了,你可不能再打我屁股,太丢脸了!”
她还知道丢脸?
鸿钧低首。
“那你可认错?”
般弱当即昂起脖子,瞪圆双眼。
有没有天理啊!她都这么乖崽了还要逼她认错!
“挨打可以!认错不行!”
般弱小脸涨红,据理力争。
“本姑奶奶求着他们去五阴魔境送死了吗?没有!都是他们利益熏心贪得无厌想要在五阴魔境得到我的法宝魔心!想要好处又不想危险天底下哪有这么香喷喷的馅饼呢?真要是有馅饼掉下来本姑奶奶早就啃得不剩了哪还有他们的事儿?!”
鸿钧瞟她,“你这口气够长的啊。”
她吸气噘嘴,额头撞他胸膛,“反正,反正你要打要杀,我绝不二话,要我认错,下辈子都没门儿!”
鸿钧举起手掌。
般弱赶紧收腹撅臀,一把捂住。
“啪。”
鸿钧屈指一弹,大大方方地赏了颗脑栗。
般弱:“?”
咦?不疼的?
般弱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鸿钧也好整以暇环着胸,眉眼罕见戏谑,“真弹傻了?我可不要傻媳妇儿。”
般弱用牛角顶他,“你才傻,你才傻!”
“行了,你当师哥是什么?好赖还分不清。”
“既然允你走别道,我便不再干涉,你心里有数即可,师哥不准你为祸四方,滥杀无辜,又不是让你忍气吞声,不能逍遥快意,那还修什么大道?”
仿佛察觉到神态过于严苛冷硬,鸿钧缓了语气,“那十九房小妾一事,师哥本意并非是要责怪你,她知恩不报,图谋在先,你反击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你孩儿心性,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太容易冲动反而会吃亏,中了陷阱。”
鸿钧有意放手,让她历练世事百情,只要她活得够久,这种事遭遇的就不会是一次两次,心里有了谱儿,日后行事方能从容进退。
“她都坐到你腿上了,那你要人家怎么办嘛!”
“你见过女妖近我身之后还能活下来?”
般弱想了想,“好像没有。”
她师哥峻刻严厉,却不迂腐,踩中他底线的,半刻都嫌命长,洪荒道祖之名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急出手?你本可以不沾一滴血,不给人留一分把柄,我自有手段收拾她。”
般弱歪头,“小师哥,你日后要证道圣人的,你这样有城府唆使我,好像是在教坏我。”
“圣人就不能有城府?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因果,暗中布局谋算千年的圣人还少?真正完美的圣人是不存在的,行事坦荡无愧即可。”鸿钧道,“何况你又不入圣道,师哥教师妹点世情道理,不成?”
“成!”
般弱笑得眯眼,“小师哥,你今天话都密了欸!!”
果然露了翘臀都对她不一样了!
嗯,这话决不能师哥听见!
鸿钧心道,长兄如父,你当这话是虚的吗?
在师妹面前说的,跟在道侣面前说的,不同的身份,说法自然是不一样的。作为师哥与长兄,他要克己复礼,行峻言厉,决不能让她行差踏错,误了终生。若是成了道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鸿钧曲了手臂,箍住她的膝弯,有些生疏擎了起来。
他基本没抱过她,还不熟悉。
般弱双脚离地,啊了一声。
般弱惯常被他拎着后颈皮,突然攀上了他的胳膊,好奇地张望四方,最后圆溜溜的眼睛又落在他那张圣人面孔,谁能想到前一刻,这清荣峻茂又透着父兄威严的眉目,跳落颗颗白珠,滚进她的犯禁小船里。
“小师哥,你干什么呀?”
“给你,坐手。”
鸿钧言简意赅。
“外头坐腿,不太好。”
正如他说的,鸿钧老祖,外头要脸。
师哥的臂膀修长有劲,般弱眸心荡着澄亮的水波,她伏下小脑袋,悄悄地问,“小爹爹,你是被夺舍了吗?你告诉我,我不告诉旁人!”
鸿钧两指穿过蓬蓬碎发,指尖发力,捏住她的耳朵尖。
她嗷了一声。
“还怀疑吗?”
般弱赶紧否认。
“再叫小爹爹试试?”
般弱又把头摇成拨浪鼓。
鸿钧颠了颠她的小瓣儿,让她坐得牢实。
“我没有被夺舍,只是,师哥转变了一种身份与心态对你。”他道,“如你所知,我是混沌魔神所化,除了我的三位师弟师妹,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牵无挂,我寿与天齐,世事于我而言,如过眼云烟。”
“我高坐玉京山,纵然想融入众生,让自己变得慈眉善目,古道热肠,奈何生来天性如此,难以扭转。师哥性子独,行事亦有些专断,不爱笑,不太讨喜,有时话也不中听。养你,我是第一次,教你,我是第一次。”
他停顿片刻,“今生是第一次待你,我也在学,在思量,你若觉得师哥过了,错了,太严了,你就同我说。”
“会改?”
“看情况,胡搅蛮缠我会装听不见。”
“……”
般弱立即得寸进尺,“那,那你穿白衣给我看好不好?先前我看一个先天生灵,穿白衣,佩长剑,摇着扇子,可潇洒倜傥啦!”
向来黑衣道袍肃杀冷凝的鸿钧皱眉,“扇子不要行么?我不爱摇扇。”
般弱痛快应了。
般弱伤势还未好,师兄妹就在城池里住了下来。
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后,般弱就放肆多了,哪怕是当着师哥的面,她也敢甩掉鞋袜,跑进雨天里玩水,常常是跳进一个水坑里,溅得满身湿透,然后小落汤鸡再嗒嗒嗒跑回去,一头扎进师哥的怀里,狠狠打了个喷嚏,再往他衣袖揩了揩发出来的热汗。
鸿钧:“……”
好想揍这泥猴一顿。
不行,先忍着。
般弱邀着他一块玩水,“师哥,这个真的好好玩!”
鸿钧老祖手动拒绝。
他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事情,只倚在一旁,看这夯货玩得浑身是泥,等差不多了,再捞她回去,攥起香胰子,一顿仔细洗刷。
她趴在澡盆边缘,摇头晃脑。
“左边点!再左边!对!使劲儿!”
鸿钧忍无可忍,拎着她后颈,拨向自己,她鼻尖熏得红彤彤的,眼珠不安分地瞅他胸口,“小师哥,你要跟我泡鸳鸯浴吗?”
她双手一摊,闭眼扬颈,“来吧!几天几夜不要紧的!”
“……”
训斥的话被强行堵在了胸膛。
她是懂怎么气疯师哥的。
鸿钧捏了捏眉心,又把她转回去,眼不见就不会心烦。
她还很不甘心,转着脸,“真的不要嘛?光天化日泡鸳鸯浴多刺激呀!”
鸿钧:“……师哥还不至于,如此饥渴。”
私欲放纵过头,就会泛滥成灾。
“我渴呀!”般弱拍着水花,表示自己非常不满,“哪有你这样做道侣的,你都不跟我睡床,又不亲我,又不抱我,万年来只会给我扎牛角,你还会做什么啊?你说呀!早知道这样,我就先长雄蕊了,娶她个十九房小妾,我天天换——”
香胰子从她的翅骨跌落,滑出一抹薄薄润泽的亮芒,那双移星换斗定鼎乾坤的手掌覆了下来,抓着四凤吉金盆那昂首挺立的凤首。
他从后头箍着她的肩胸,清净至要的冰舌就入了暴日。
道长师哥随身佩戴着一枚香囊,里头蕴着朱砂、纸符、雄黄、香药、铜钱等物,当朱砂在颠沛的水汽里化开,纸符被揉烂,只剩飘开的浮沫。他冰到薄淡寡情的手背浮起一根根青虬,充血挺拔后,有一种骇然的狰狞凶险,破了圣人神像的端庄威严。
“十九房小妾,真敢想哪。”
他鼻尖溢出一声不太分明的冷笑,微敞开腿。
“就算长了雄蕊又如何,不会让你用着的。”
法衣里的星辰日月仙鹤祥云接连落水,金波浓厚潋滟,将她环绕其中。
午后,受了教训的弹丸大王半死不活,她耍赖躺到自家师兄的腿上,并且一躺不起。
“起来。”
“不起,我被采阴补阳了,我死了,替我收尸!”
馋猫蹬着腿,脚趾松开,脚心懒洋洋晒着日光,金镯偶尔晃出一点碎声。
鸿钧瞥她,“你说你渴的。”
“反正我不管,你就欺负我。”她支起脑袋,他腿边咕噜噜地滚动,像一颗滚汤煮开里的跳丸。
鸿钧把她拨正,从颈后抽出了湿发,一缕缕铺开。淌过了温软的山水,他也松散得不成体统,漆黑肃穆的道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半边还坠了下去,连往常必备的鞋袜也接连失踪,裤脚随意搂了一搂,踝骨细突,脚掌瘦硬,肌肤泛着淡淡的蟹壳青。
鸿钧一条腿被般弱枕着,支起另一条腿,挡住了泼来的的光。
“小师哥,我困了。”
“那便睡。”鸿钧随意道,“等你醒了,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
本来一个法术便能解决的,她偏不要,说什么情致,总之拖延练功的理由让你防不胜防。
“我睡不着,你吹笛子哄我。”
“……”
你可真行。
鸿钧摸了摸腰,想起自己的笛子折毁在了五阴魔境,便又取出另一样,般弱仰头看着,皱着鼻子,“怎么怪模怪样的?”
“这是埙。”
鸿钧善通音律,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打架用得着,能破一些乐律杀招。
他将埙放到唇边,手指灵活弯曲。
他天赋秉异,学什么都很快,哪怕是第一次吹奏牛头埙,也是姿态赏心悦目,曲音含蓄低沉,更有几分清淡飘渺的余韵。
般弱也吵着要玩。
“呜——”
活像是被鬼追了半宿,发出的音调惨不忍睹。
鸿钧拧头忍笑,嘴角抽动厉害。
“想笑就笑,有什么好掩饰的?”般弱不甘心道,“你等着,我绝对把这一颗牛头炖熟,我就不信这么小的玩意儿我弹丸大王搞不定哪!”
“行,弹丸大王最厉害。”
“师哥,我学会了,吹给你听!”她又骄傲起来,“就吹,最难的催妆曲!”
催妆诗他听过,催妆曲是什么?
鸿钧并不打击她,“师哥候着。”
鸿钧就把埙给她带着了,左右是哄小孩的。
“小师哥,我耳朵好像有虫子在飞啊,真讨厌。”
“嗯?躺好,给你掏掏。”
后来数万年间,师兄妹再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的时辰。
他们各自为战,相背而行。
他们奔赴四方,离得越来越远。
玉京山下了雪,万年长冬,积雪经夏不消。
鸿钧用了万法观想。
那结局几乎是注定的,他每向前走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裙摆浸红了半边天。他偶尔梦到她,眼神陌生凌厉,圆润的软颊生出了锋芒,伸手一捞,是残破血红的天光。
他愈发不爱入睡了。
她一次也没回玉京山,他给她做的青碧撑花,缝的绒线小褂,都没用上。
此时的鸿钧隐隐有些后悔。
后悔他放手太早,小兔崽子一跑就不见踪影,又后悔他严厉太过,养出了这么一个不恋家的孩子,跟着朋友在外头胡吃海喝的,偏偏忘了家里的师哥。他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明明哥小时候黏着他,跟一块粘糕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他的灵府渐渐刻了她。
后来相伴万年,她入魔境,心智失守,他也是半推半就的,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吃干抹净,酥麻陌生的禁忌感席卷了身体每一处。
谁能不爱这么一个热烈甜蜜的粘豆包?
皮儿热烘烘的,你掰开来,沙沙软软的红豆挟着热雾,沾得满手都是,香气浓烈,钻得你头皮发麻。
她的笑声跟撒娇无处不在。
他分明有这么一个年轻活泼的道侣,却守了七八万年的活寡,但鸿钧老祖又是要面子的,哪里张得了嘴,说长夜漫漫,老祖寂寞,你别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陪师哥安枕?
说不出口的。
他只好收了几个弟子,分散自己的心神,免得自己太过牵挂。
世间的羁绊都是如此,缘聚缘散,他不该看得太重,反受其累。
有一回通天看见他在给一件旧旧的小衣缝花,手法细巧熟练,直言师尊有当贤妻良母的潜质。
他指尖绕着丝线,怔了半天。
贤妻良母?
他以前会这样吗?
以前的鸿钧会这样吗?
应是不会的。
从前的鸿钧只有他的大道,证道成圣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在不知不觉中,回应了道雪声的真名,冷硬的性情竟然也掺杂了一些纤细敏感。很奇怪,很莫名,但他并不抗拒,而是纵容了这一处织错的针脚。
它错得很自然,仿佛天意如此。
道雪声低着头,抚着她穿过的泛黄小衣,破损处缝补了一簇簇红山茶花。正是那一件,她从建木摔下来的旧衣裳,手肘跟膝盖处都被重睛鸟啄烂了,溅着零星血迹,她当晚就气恼脱了,扔到了洞穴深处,仿佛是一件不愿再记起的耻辱。
他却记得清晰。
辰光飞逝,她的大小事,桩桩件件的,零零碎碎的陈年旧事。
每一个线头,每一个结,他闭起眼,纤毫分明。
更忆起从前,小家伙遍体鳞伤缩在神树之下,他碰她那一刹那,呜咽的哭腔,瑟缩抗拒的手脚,还有掀睫时,她冷漠厌烦的眼神。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又清楚浮现,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神智。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只当是撒谎的坏孩子受了惩罚,吃了教训,不曾过多在意她的恐惧,而今时过境迁,那些旧事如同一根依附草木果壳的小软刺,横在他的心口。
扎得很深,很细微,你翻来覆去,恼火找不到它的踪迹,只能任由它戳着,隐隐作痛。
她痛得溅开了眼泪,他当时为什么不抱她一抱?
为什么没有好好安慰她,擦干她的眼泪?
为什么不接住从高高树枝摔落的她?
鸿钧,你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宽柔亲近?
“嘶。”
绣花针戳中了指头,冒出一滴血珠。
“师尊你没事吧!!!”
通天教主吓得不轻,他的师尊可是日月齐光的鸿钧老祖啊,竟然被一枚绣花针戳中了手指头?!
此针是何等宝物,他怎都没看过?
鸿钧老祖突然出声。
“通天,为师是否太过傲慢不逊?”
通天教主:“?”
他又喃喃自语,“这便是她不回家的因缘么?她见惯了外头的温柔亲切美丽可人的妖精,便不想啃我这一块硬骨头了,还是我太过古板,花样不够多,留不住她的身心……”
通天教主:“??”
溜了溜了,好像留下来会听到了不得的话,万一被杀徒灭口就不好了!
殿内又恢复了寂然。
道尊拥着小衣,陷入长久的失神。
她的幼时,少年时,情窦初开时,都伴随着他的严苛与责罚,他管着她的衣食住行,紧着她的功课修行,奉行的是严师出高徒,生怕她入了歧途,可他却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快不快活。她被他推着向前,再也不如之前拿起一把石磨刀就敢切他根脚的无忧无虑。
那时的弹丸大王的烦恼能有多少,估计满脑子至多只有怎么才能尿得远,好赢过那一群臭小子。
而不是这一盘动辄生灵涂炭万道崩毁万劫不复的苍生棋局。
“小师哥!小师哥!我回来了!”
“小师哥?你在想什么呀?怎么这么出神?”
她伸手在他面前挥动。
道雪声回过神,张了张嘴,哑得发不出声。
“呀!你手出血了!”
她赶紧含在嘴里,又使劲呼了呼气,孩子气哄他,“吹吹,不痛,师哥不痛。”
这位如父如兄的师哥眼眶酸胀,清冷又怨,“你怎么回来了?你还知道回家?”
般弱笑嘻嘻拱着他,“哪能忘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咦,你怎么缝衣裳啊,小小的,花儿怪好看的,是我的本体吗?”她早就忘了当初摔下建木的事,摸了摸自己肚皮,又摸了摸他的,满头雾水,“没有呀,这小衣谁穿的?”
他手掌压低她的颈,猛烈夺了她的齿关,潮水来得澎湃惊人。
她愣了愣,当即眉开眼笑解他的道袍丝绦,难得小师哥热情一回,她也是又扑又咬的。
清心寡欲的小师哥嚼起劲儿来是鲜脆尖爽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棱角磨润了些,身段与语气也软和了些,更愿意陪她耐心周旋,也不像之前那样匆匆忙忙强势掠过,床笫放得开了,更好摆弄了。
嗯,这话还是不能让他听见,否则诸天道尊翻起脸儿来,她多少块骨头能挨欠的。
她欠归欠,可不傻。
般弱懒懒翻身,长腿横过,搭在他的清瘦腰胯,手使劲伸出帐外,捡了一条沾着糖霜的果脯酥糖来吃。她嘴里咔嚓咔嚓清脆响着,忽然想起这是对方的禁忌,正要悄悄放回去,头顶飘来一句,“用手捧着,别弄得床上到处都是,容易沾虫。”
竟也不计较她在床上吃东西了。
般弱心想,她没惹他吧?
这不会吃得是断头糖吧?
她扬头一看,小师哥缝补她的法衣袖口,绣了一只软嘟嘟的白玉猪龙上去,那令人发笑的憨态,般弱一眼就爱得不行。
她又偷窥小师哥。
腰间堆着麝墨般的卷卷乱乱的长发,中间疏疏露出一条窄窄细细的白桥腰,肩胛骨略清减了些,以致于胸膛也多了几分孱弱,红白软子大石榴因少了照料,蔫头耸脑的,榨出的饮子清酸涩口,好在情动得很快,佐了几两油蜜。
往常他完事后不管如何,先披上衣裳,消减春事花痕,颇有些遮遮掩掩的正经清高。
此刻小师哥一反常态,没有满地找他的道袍,而是搂起她的法衣,手臂屈起,指尖灵活,一心一意为她穿针引线,凛严细长的凤目也有一些脉脉柔情的影子。
般弱默默把腿抬回来,又默默地想——
她最近应该没有乱调戏先天生灵吧。
他头也不抬,又把她的腿挟回去,般弱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就怕他拿着造化玉碟兜头砸她一圈懵的。
那滋味狠的,够她喝一壶。
“铮。”
他淡唇咬断了一截细线,将法衣摊给她看,“试试,你壮美了些,胸前给你放宽了两指,看合不合身。”
般弱诡异想起农家小院里勤勤恳恳日夜操劳生蛋又孵蛋的老母鸡。
般弱就是他孵得最精细的那一颗,当然,是没有血缘的。这么一想,顿觉老母鸡更温柔了,连别家的崽他也孵,而且她是个小白眼鸡崽,等羽翼丰满就炖了老母鸡汤喝了,吃得他半点也不剩。
般弱想着就不厚道笑出声。
道雪声默默看她。
他这崽子外出修行久了后,小畜生的气场愈发明显了。
般弱赶紧端正身板,目不斜视。
她跟师哥的关系是很奇异的,从小他恨不得把她提起来吊着打,长大后他反而对她小心翼翼了,前后倒了个儿。
等试完了法衣,般弱也没遭到暗算。
她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翘着腿趴在他身上玩,“小师哥,再有万余年,就是你的十万年诞辰了,你想要什么呀?”
道雪声轻声道,“师哥什么也不要,你别总是出去野就好了。”
“知道,知道。”她敷衍道,“我就是玩了一阵子,又不是不回来了,玉京山一片白茫茫的,没什么好玩的呀。再说,你有那么多弟子,你随便抓一个耍嘛,我看那通天小球儿就很不错,很适合做成白蒜肉丸!”
道雪声敲她脑壳,般弱又躲着一顿乱拱,闹得脸颊汗津津的。
般弱又一次下山。
道雪声不舍整了整她的葱心绿绒线小褂,密蓬蓬的乌发被他捆了红头绳,梳起两只朝天弯曲的牛角,“在外头不要总是打架,打不过就跑快点,实在不行搬出我的名号,总能回转个山水,受伤也不要逞能,快回玉京山,另外,不喝生水,不要挑食……”
小师妹伸手捂耳,她听得实在是耳朵生茧啦!
“我去玩啦,您老好生歇着腰,等我回来再干。”
她飞快骚他一脸,又嘴了个深喉的,抓起青碧撑花,咻咻就跑个没影。
道雪声又在玉京山待了万年,直到龙凤大劫起了劫火,他开禁出山。到底是记挂得不行,他拐着弯儿,去了一趟东海金鳌岛,师兄妹装不认识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他动辄万年守寡,早就旱得赤地千里,风月不生,偏偏她喜欢压寨夫人的戏码,他又得装出一副矜持庄重的神仙小哥模样。
老祖好难。
但更难的是,他如何将她带回家去。
须弥山是龙凤初劫最后的大战,若是由她终结,必将重演万法观想的死局。
他不想与师妹刀剑相向。
于是向来顾惜颜面的老祖连她五岁尿床的谣言都放出来,就是为了让她乖乖听话。
般弱骑在他头上撒野惯了,哪里肯听呢?
她干过的坏事儿多了去了,哪一件哪一桩他不知晓?
虱子多了不怕咬,般弱过了丢脸的劲儿,一副滚刀肉的无赖样子,“您说过的,允我走此道!况且我床上恭恭敬敬的,您指哪躺哪,哪里不听师哥的话呢?反正床下你就得听我的,这样才公平!”
众神魔:“……”
您二位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挺好的!
说书都没这么精彩跌宕呢!还免了茶水费!
他们竖起耳根,欲要听得更仔细些,忽然眼目里刺过一道厉芒,那一杆萦绕着血红煞气的弑神枪从天而降,直挺挺插在诛仙剑阵的阵图里,还叫嚣着下了床师哥得听我的小姑奶奶站在他们的头顶,俯瞰着苍生阵图,笑得像个邪气的小畜生。
“师哥,要我跟你回家也行,哪,你把他们都献我吧,我的天道经还差最后一卷功课没写,它叫——”
她舔了舔焦渴的唇。
“生祭,悦魔。”
天穹乍然一暗,翻沸滔天血海,日月无光,众生噤声。
十二万九千六百魔相,降临须弥山!
“……半步天道?”
“洪荒第二个半步天道?!”
通天教主刹那失神,“怎么可能!”
剑阵里的阴阳老祖等尊者同样目瞪口呆,你们一家人这么过分的吗?
天道是种在你家的菜地是吗?
先是鸿钧老祖出世,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横扫洪荒,半步天道独坐玉京山,万族莫敢不敬。再来是太古双魔的魔族罗睺,把龙凤麒麟三族搅得翻江倒海,成了初劫大帝,可谁曾想,一杆弑神枪终结了他,最后闯出来一个软呶呶的白面小娇娘,还是个泼辣皮的。
众生嘴角发苦。
师兄妹道魔双修,同为半步天道,这不是在驴他们吧?
这还用打吗?
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那种?
“还得多谢小师哥,日夜操劳,宽衣解带,孜孜不倦地教我。”般弱朝着他眨了眨眼,俏俊得很,“都说我不笨的吧,小师哥喂的饭不管难吃好吃,我都乖乖吃进去了,可半点都没浪费,我可是好孩子呢!”
她挺着胸脯,摆出“夸我夸我快夸我”的骄傲模样。
小师哥望着她的天际魔相,怔怔出神。
“今日,你真的,要生祭苍生,悦魔证道?”
他又重复问了一句。
“真的,不能再回头了么?”
般弱半点都没遮掩,痛快承认,“是啊,我说了嘛,小师哥你十万年诞辰,我肯定要送你一份大礼的!你放心,我不过先走一步,我在大道前等你,先天生灵千万又如何,唯有我们师兄妹,才是这洪荒的主人!”
她如此嚣张姿态,引起了一些先天生灵的不满。
“呵,好大的口气,不愧是鸿钧老祖手把手,管教出来的小魔神,还妄称什么诸天道统,这道魔早就沆瀣一气了,合着都来蒙我们来送死呢,可笑。”那一尊多目神灵阴阳怪气,“你们师兄妹以天地为烘炉,倒是做了好一场雨露恩爱,众生都是你们手里的棋子,真是妙啊!”
般弱缓缓转动眼珠,曳起一抹戾气。
多目神灵冷笑,“小魔神看我作甚?我可说错了?亏得我等从前尊一声玉京山老祖,谁知道是个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的假正经!你们暗通曲款,小床摇得吱呀响,连累我苍生受罪!”
般弱不怒反笑,“说得不错,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不成全你们苍生,委实良心不安,这样吧,我拆了床板,给你们做棺材吧!”
小师哥脸色一变,开口制止,“胖丸,它故意激怒你!”
“我知道。”
般弱踩着阵图,眉梢皆是冷厉的锋芒,“你们修道者,总是自诩仁义之师,不管干什么,都得要师出有名,分明是想要杀人夺宝要好处,假惺惺找一堆借口,好似错的都是别人,我瞧着就累得慌!激将法又如何?我若能遮天蔽日,不服的都得在我跟前趴成小王八!”
她扫了一眼多目神灵,冷嗤道,“你以为你眼睛多就很厉害了?你那一张嘴,给我做下酒菜都不配!”
她又祭出一座食魔塔,显然也是从魔祖罗睺身上摸来的,用得无比熟练。
多目神灵被万钧重力层层碾压,眼珠颗颗爆开。
般弱脚后跟踩爆其中一只。
它连求救都发不出来,恐惧震慑它的心魂。
这就是半步天道的实力?
“我跟小师哥说荤话是我的情致,你插什么嘴?轮到你插嘴了吗?眼睛水叽叽的都是用来喘气的?”
她戾气深重,魔煞冲天,十二万九千六百尊蔽日魔相亦是从须弥山呼啸而下。
诛仙剑阵因弑神枪的镇场,围困得众尊苦不堪言。
“老祖!”阴阳老祖呼喝,“此獠委实厉害!我等快坚持不住了!是杀是剐求您快拿个主意!”
厮杀声与求救声彼此起伏。
“老祖哪我不想死!”
“求老祖出山!”
“求老祖出山诛杀天魔!!!”
鸿钧闭眼。
滚沸的油锅里进了一滴水,万物万事都激烈起来。
撕裂,尖嚎,啃食,痛哭,恶灵,残肢,枯水,血河。
被拉扯得近乎分裂的他。
“老祖您还在犹豫什么?她是魔是为祸四方的魔啊!!!”
“求老祖出手!我苍生是无辜的!!!”
“老祖啊你睁一睁眼吧!!!”
最后他甚至听见了一道绝望的轻轻笑声。
“哈……什么老祖,什么圣人,都是拿我们的血肉来填得通天大道……哪有什么公道……这天,都是魔的了……”
温热的血溅在了他的脸庞,如同一轮泼洒的殷红弯月,腐蚀着他的先天道体。
众生血海哀嚎,他却犹豫了。
他竟犹豫了。
鸿钧缓缓睁开眼,瞳孔无波无澜。
霎时,鲜红苍穹又出了一片清朗疏阔的新天。
玄都玉京山,三十六极天,大罗天,顷刻降临!
般弱自小被他带在身边,玉京山都是跑熟跑惯的,偷摘过七宝果,也摸过三清鱼,并不感到害怕,她仰着脸望着高高的七宝树,高兴地说,“小师哥,你快看,它们又开始熟了,再过不久就可以摘了吃了!”
鸿钧道,“你不是要证道么?来。”
给她喂招吗?
小师哥惯来都舍不得动她的。
般弱歪了歪头,也扶起牛角面具,提起弑神枪,兴冲冲杀到玉京山前。
通天教主想要阻拦,被她一脚踹成白蒜肉泥。
魔尊计都转头就跑。
般弱也不去管他们,提起长枪,捅进小师哥的胸口,尝到了他溅出来的一滴甜血,她笑嘻嘻地玩,“诸天第一道尊,天地最完美半步圣人,灵府会是什么模样呢?我真好奇,真想看看哪,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圣人都是肉身不灭不败,她并不担心会玩死小师哥。
“噗嗤!”
下一刻,她的先天草木之身被一截翠绿树枝洞穿。
牛角面具的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咔嚓。
碎成两瓣,摔在脚边。
那是玉京山七宝树垂下来的枝条,她小时候还抱着睡觉,口水滴得树皮亮晶晶的,对方很是嫌弃她,但每次结了果,七宝树只会送给她吃,有时候酸涩,有时候又甜得很,所以般弱有时候骂它,有时候有亲它个不停。
这树是小师哥种的,般弱也当是小师哥第二,爱惜得很,甚至将自己的先天草木之心放进树洞,陪它一起睡觉觉。
七宝树可怕黑了。
她有些困惑低头,又茫然看着他。
“小师哥……”她张了张嘴,还未回神,仍是委屈撒娇的奶嗓,“树枝戳我,有点痛痛……啊……是不是搞错……七宝怎么……怎么戳我了……”
它明明,还说要请她吃下一次的甜果子呀。
十二万九千六百魔相逐渐消散,她纤细的手指慢慢变形,退化成一条细细的花枝。
“啊……”
她低头瞧了瞧。
“变……变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的?
师哥怎么会伤她的呢?
众神魔则是一阵狂喜,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败了!败了!老祖出手了!”
“好!邪不胜正!果真是罪有应得!”
“老祖还是一心为公啊,吾等错怪了,惭愧,惭愧……”
鸿钧全然没听见,他只看见师妹无措又茫然咬着唇,似乎不理解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心头剧痛,不顾众生惊愕的目光,抓起她的花枝,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他唇心染血,以血肉艰难融合她,轻声地说,“不怕,胖丸不怕,师哥来陪你。”
她出神得厉害,好似在看他,又好似透过他看其他,她软语轻声,“小师哥,你为什么,要让七宝扎我呀,我会死的呀……”
鸿钧掌心颤抖着扶住她的后脑勺。
“师哥……师哥对不住你……魔统若成大道,颠倒正邪,天地都会遭劫……”
她双眼涌起茫茫的雾气,颤颤地颠沛流离,“可是,可是我从来不想飞升大道……我做这一切,是想小师哥高兴,送师哥成天地圣人的啊……奇怪,真奇怪哩,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哪里出了错呢?”
鸿钧心神剧颤。
什么?!
“什么送成我天地圣人?”
般弱的脸庞攀上一条条淡青色的茎络,双瞳也隐隐透绿,“师哥……十万年诞辰……我要搞个大的,让师哥……救世……我吓吓他们,也不成么……”她的记忆混乱起来,陡然尖叫,“不对,我没有错,你不是我师哥,师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不是!!!”
她一个激灵,费劲挣脱他,转身痛哭,却被弑神枪绊倒,“小师哥,小师哥,我好疼,我被戳烂了,你快出来,快出来抱抱胖丸呜呜……”
万籁寂静,众生噤声。
鸿钧脸色惨白。
她摔下的那一刹,细长清瘦的手臂挽住了般弱的腰肢,苍白得近乎飘渺,那人轻声道,“胖丸,师哥在,这次,没摔着。”
阴阳老祖不安低声,“怎么,怎么出现了两个老祖?”
她想也不想,扎进了对方的怀抱,放声大哭。
“痛死我了!!!有坏人偷了七宝扎我!!!”
此时她下半身已经是纵横交错的根系,渐渐蔓延到了腰,痛得她尖锐嚎叫,先天生灵被这厉嚎弄得耳部淌血,无不遁走。
道雪声漆发冰眸,也淌着泪,他是一遍又一遍,温柔吻她双唇,“不疼,胖丸不疼,快睡,睡着就不疼了……”
“小师哥,你要陪我,我睡着了,会,会被虫子咬的,你不准走,不准走!!!”
“好,师哥不走,永远都不走。”
他敞开双腿,任由她的根系穿过,深深扎进他纸一样的肌肤血脉,紧密缠绕,永不分离。
她断断续续地央求。
“小师哥,小师哥……咱们,咱们回十万禁山……好不好……”
“好。”
“胖,胖丸是个没出息的,不想成圣,只想当个,威风的,快活活的,弹丸大王,你就,做大王的压寨大夫人……”
“好。”
“小师哥,你不能丢下我,你要,要一直,一直,一直爱我……”
“好。”
“小师哥,胖丸,醒了吹埙给你听好不好……练了好久,胖丸是不是好孩子……”
“嗯,你是。”他眷恋与她唇齿呢喃,“但是呢,胖丸,师哥宁愿你是个坏孩子,威风的,快活的,坏孩子。”
“嘻,坏孩子,小师哥爱……”
她想要拍掌,可拍不了了,只能顶了顶师哥的下颌。
“对,师哥爱坏孩子,爱般弱这个坏孩子。”
她的双肩也化出了茎叶,血红茶花挨挨挤挤地开着,贯穿了她的喉咙。
再也说不出话儿来。
但她扎进他的神魂里,仿佛感受到一种充沛又热烘烘的日光,再也没有痛楚,她舒服地蹭了蹭他的胸,慢慢沉睡过去。
道雪声踉踉跄跄站起身,他全身被花枝刺穿,滴滴答答淌着冰血,此时他正爱惜万分,捧着从心口钻出来的一丛鲜红山茶花。
“你要带她……去哪?”
身后是黑衣鸿钧的声音,哑得坏了。
他的情魄,竟然生生离魂而去!
“回十万禁山,回到弹丸大王快活的,无忧无虑的,生长之地。”
道雪声睫毛乌得发蓝,如易碎的瓷,“鸿钧,你知道的,我是为她而生的情魄,我不在庙堂,也不在祭台,更不在众生的供桌上,我,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从今后,你做你的,三界赞颂的,道德无瑕的,天地圣人,而我,我做她的小师哥。”
“我会守着她,守着她醒来,若她醒不来,我就做她根下的腐泥,花叶的雨露,我们不再分开。”
芳心就一枝,岁岁年年,为她开遍山野还不够,要什么万世称颂?
春秋朽就朽了,山河暗就暗了,不过是——
浮生若梦,雪落无声。:,,(记住本站网址:www.shandu.f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