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把陈矩都打发走了,单独和王安说了如此多本不该说的话,能是什么意思?莫说朕刻薄寡恩,朕今日让你死个明白。仅此而已。王安回答了“奴婢知道”,所以朱翊钧不再多言,只是转身走回御座那边。他扶着御座的扶手,没有转过身来,就这样背对着王安平静地宣布了后者的命运:“你入宫三十年,自小就在朕身边当差,朕今日便给你留个体面,不赐你白绫鸩酒了,你自己了断,这样你老家的亲族也就不必担心了。”“奴婢……谢皇爷法外开恩。”王安听得皇帝宣判,反而平静下来,恭恭敬敬给背对着自己的皇帝叩首三次,起身退了出去。王安走了,朱翊钧这才缓缓转身在御座上坐下,然后竟然有人从里间转了出来,朝皇帝一礼,唤道:“皇上。”来人身材英挺,面容坚毅,穿着一件大红纻丝麒麟袍,即便是在皇帝面前,腰间仍挂着一柄绣春刀。有绣春刀,可见是锦衣卫中人,穿的不是飞鱼服而是麒麟赐服,可见必是锦衣卫中的要人。皇帝此刻正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澹澹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来人略微迟疑,还是忍不住询问:“皇上,翊坤宫里虽然被带走十余人,但目前恐怕尚未来得及审出些什么,若此时王厂督突然自尽……外廷或将难免议论。”“他们要议论,那就让他们议论好了,有甚打紧?”朱翊钧摆摆手,依旧闭着眼睛,语带疲惫地问道:“你说,南宁候能不能看出王安之死是朕的意思?”“以南宁候之智,看出此事应当不难,而且……”来人稍稍停顿,继续道:“臣今日来时,王都督是知道的。”“王之祯知道?那就好,他与南宁候勉强也算个远房表亲,他既然知道你今日来了宫里,一旦此后王安死讯传出,他肯定要去告知南宁候。”朱翊钧轻哼一声,道:“接下来便如你所言,以南宁候之智定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人似乎谨小慎微惯了,听了皇帝这话只是简单应道:“是,皇上英明。”朱翊钧半坐半躺在御座里,右手却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拍打,过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们昨日在翊坤宫之时,钱梦皋和钟兆斗两个都有哪些交待,是否和王安方才所言一致?”“回皇上,王厂督所言基本属实,只不过添油加醋了一番。”来人回答道。“呵呵,果然不出朕所料。”朱翊钧轻笑一声,又问:“那些人审得怎样了?”来人躬身道:“皇上,臣管南司事,而调查审问‘药膳桉’则是北司的差事,臣并不知其详情。”“不知其详情,那么耳闻多少总会有些吧?”朱翊钧澹澹地道:“王之祯这水晶猴子,若不给你透点口风,那他就不是王之祯了。”“圣明莫过吾皇。”来人小心低头道:“王都督今日与臣见面时,曾有意无意说了几句。大抵是说已经有人透露出交通内外的渠道与手法,不过那人并不清楚与他接头的是谁,也不知道接头是为了做什么。当然,王都督又说,事已至此,只要顺藤摸瓜,后续的调查应当不难。为今之计是要封锁九门,莫使涉桉者听到风声渐紧,心惊胆战之下悄然潜出城外,那就难免费时费事了。”朱翊钧略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看着来人道:“骆思恭,你可别记漏了什么,王之祯真的只说了这么些废话?”原来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后世都颇有些名声的骆思恭——当然,他的名声可不算什么好名声,尤其是因为他有个叫骆养性的儿子。骆家在锦衣卫厮混的第一代,始于嘉靖初年担任过指挥使的骆安。骆安的生平履历此处不说也罢,但有一层关系非说不可,那就是在他死后,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高拱应邀为其撰写了一篇墓志铭。这篇墓志铭之所以重要,不仅仅因为执笔者是高拱,而且还因为它是后世研究骆家的一篇重要文献,与其他一些文献综合在一起,就可以基本确定骆家的发迹过程。骆家籍贯落在宁远,但不是辽东那个宁远,是湖广的宁远,后世在湖南永州新田县。但骆家本来也不是湖广之人,而是其祖上随太祖皇帝征战,最后“克城有功”,受封落在宁远。这位骆家高祖名叫骆以诚。之后很有意思,骆以诚所属军卫经过一番复杂调整,最终“占籍燕山中护卫”。随着太祖于洪武三年封朱棣为燕王、洪武十三年燕王就封北平,燕王朱棣带着“燕山中、左二护卫将士五千七百七十人”北上。于是,骆以诚就这么轻易获得了北京户口,一文钱没花都不说了,燕王还打赏了这批人“钞二万七千七百七十一锭”——注意,这时候的大明宝钞还是比较坚挺的,绝非废纸。骆家之后的历代都有记载,不过此处不必细说,只说到了骆安这一代,因为首次混到了指挥使这个级别,居然请动高拱这位翰林编修为其写墓志铭,可见阶层提升了。当然,本书一开头就提到过,高拱因为在京不肯受贿,在乡不许增田,所以在京师的日子长期过得紧紧巴巴,主要创收业务就是帮人写墓志铭。按照他的说法,做这事不用出卖良心,了不起也只是帮人家把其祖先的功业夸耀一番,三分功业夸得仿佛有七八分,但终归不必说假话,算是个不污清名的勾当。京师居,大不易,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无论高拱对此的态度是不是仅仅收钱码字,但随着他本人的地位日益提升,骆家反而抓住机会巴结上了他。只是高拱本质上对锦衣卫提防得很,不愿意与之走得太近,于是双方一直都处于一个若即若离的状态。然后,高务实就出现了。略过一些高务实常规的打造人脉操作暂不去提,后来高务实在宫中就曾经用到过骆家的力量,彼时骆家那位出面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正是负责某处宫门守卫的骆秉良。骆秉良是谁呢?是骆思恭他爹,也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嘉靖朝锦衣卫指挥使骆安的侄儿。嘉靖四十年的时候,骆安之子骆椿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于是骆家便将骆秉良立为骆安嗣子,以骆椿“亲兄”的名义袭职。但此处有个麻烦,那就是骆安的指挥佥事职级,已由骆椿承袭了一辈,所以骆秉良只能降袭祖职为正千户带俸。因此到骆思恭这一代的早年,骆家的家庭经济已落到比较窘迫的状况,而骆思恭早年也只好通过京卫武举来获得上升途径。但是等到骆秉良为高务实立下功劳,骆家的日子顿时翻身,比原历史上过得更滋润一些。而高务实作为早知道骆家此后会发迹的人,也是有心栽培。比如到了现在,骆思恭已经混到了“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管事”。这个职务的意思是,他正式职务为“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而后缀的“管事”二字则是在镇抚使无人担任的情况下实际管理南镇抚司事务,可以认为是后世的“代理xx”。】那么问题来了,前任南镇抚司镇抚使是谁?没错,正是上一章提到过的高务实五哥高务本。高务本是因为高务实要退出对锦衣卫的直接掺和而自请辞任的,但是他辞任之后朱翊钧不知为何,却至今仍未任命新的南镇抚司镇抚使,只是让骆思恭以佥事管事南司。当然,合理推测自然是朱翊钧想要给高务实一个面子。反正不管怎么说,骆思恭他们家老早就和高家有些不远也不近的关系,高务本则还对骆思恭有些知遇之恩,这总是没差的。从朱翊钧今日的表现来看,他也把骆思恭当心腹看待,其中道理就很耐人寻味了。至于他们此刻提到的王之桢,本书前文也说过,为免读者诸君忘记,稍稍介绍:王之桢是王崇古的孙儿,王崇古是张四维的舅舅,张四维是高务实的舅舅……因此皇帝说王之桢与高务实算是远房表亲。你看吧,之所以三国里一提到袁绍,言必称“四世三公”,道理放在如今的大明也是一样。人脉这种东西,几代人积累下来之后就是如此错综复杂而又时时刻刻都在发挥作用。高务实的厉害之处当然多,但他是高文正公的衣钵传人这一点近年来总被人忽视,其实何止这一点,他还是“承三代首辅之余荫”呢!这其中的政治能量有多强?为什么那么多改革别人不敢干,他偏偏就敢?只凭考得好?只凭立功多?只凭圣卷隆?当然不是,这三代首辅之余荫虽然平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实存在,而且无时无刻不在发挥巨大作用。一个首辅做几年,门生故吏就遍天下了,三代首辅做了十几年,这门生故吏得多到什么程度?这年头又讲究一个不能背叛师门,到最后的结果自然就是高务实在朝中一呼百应,生生逼得当初排名在他之前的许国等人毫无抵抗之力。实学派之中,以前还单独有个“高党”一说,现在好了,两者其实已经合二为一。实学派就是高党,高党就是实学派!六六闪读 shandu.f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