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邪物,转眼间便到了门前。嘶嘶声从外面传来,显然是将此地团团围住了。
岑吟全然无惧。她沉思片刻,将拂尘收在背上,转而取下那把青锋剑,握在右手掌心。
“这么心急?”萧无常吃吃作笑,“看来仙师是打算不破不立,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食人之物,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岑吟不解地看着他,“为何你毫不在意?你被困在此地,丝毫不想如何脱身吗?”
萧无常沉思片刻,忽然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
“有些道理。”他赞同道,“不如你我二人——”
“来了!”
岑吟喝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内室的门突然被扯得四分五裂,外面红压压一片,全是凄凄冷笑的妖邪罪鬼。
“……你们啊,”萧无常皱着眉道,“不用功读书也就罢了,还笑得如此渗人,真以为不学无术便可肆意妄为吗?”
“白面郎,这不是说笑的时机。”岑吟不满道。
“世间事皆可笑。何必认真。”
萧无常说着,上前几步,竟缓缓挡在了岑吟面前。
“这祠堂之主何在?”他问,“出来说话。”
话音落,一阵笑声传来,只见那教书先生持着一卷书简缓步入内,满脸春风得意,显然势在必得。
“好运来时,真是挡都挡不住。”他笑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哥?这么不走运,倒便宜了我们。”
萧无常看了他半晌,微微眯起了眼。
“罢了,我不怪你。”他沉声道,“你身份卑贱,地位低下,不配认得我。我不责怪你。”
那教书先生勃然大怒,手指把书简捏得咔咔作响。
“那你倒是报上名来!”
“你先报。”
“你——”
“你先报。”
教书先生怒不可遏,岑吟以为这竹简已被他捏断了。
“我乃是这祠堂之主,李竟山!”他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如此讲话!”
“李竟山。”萧无常说着,掐着指节算了算小六壬,“果然是卑贱鬼卒,不值一提。不过……”
他说着,朝屏风走去,拂了拂那上面的绘图。
“此物倒是不错。”他感叹道,“你从何处得来的?卖给我如何?”
岑吟这才发觉那屏风是黑檀木的,上面雕龙戏凤,做得极为精致。更巧妙的是那画师以青金石,朱砂和砗磲等研碎做色料,又以孔雀石染金色描边,而使画作褪色极为缓慢,虽已过千年仍栩栩如生。
那屏风画作有四副,岑吟所站之处只看得见其中三幅,一个是逆水行舟,一张猛虎食人,还有一幅祥云琵琶,皆为不世之作。
岑吟看着,倒也有些理解为何萧无常恋恋不舍了。这时李竟山却冷笑了一声。
“将死之人了,还谈什么卖不卖的?”他嘲讽道,“你可真是破罐破摔。”
萧无常见他如此说,想来他应当是不卖,竟然有些不满。
岑吟见他的手指一动,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来,拿在手心里把玩。
“这屏风我要了。”他毫不客气地说着,伸手去抓。
“这是我师父之物!”李竟山怒道,“不准动它!”
“张险之是你的师父?”萧无常冷哼,“他乃幽朝画师,迄今已有千年。你不过一介小小鬼卒,哪里活得了这么久。”
李竟山闻言,忽然讥讽地一笑。
“此间孽镜,连接之地乃是封氏祠堂。”他阴森道,“萧公子……不会不知道那是何处吧?”
“哦?封氏祠堂?”萧无常叹道,“不简单啊。这可棘手了。”
“行了,废话少言。”李竟山傲然道,“你们就好好在此,舍身饲鬼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被喀嚓一声轻响打断。岑吟转头,看到萧无常徐徐拔出了那把匕首,正仔细认真地查看它的刀刃。
“这画我甚是喜欢。”他一边说一边在屏风上壁画,“割坏了可惜啊。”
李竟山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你敢!”
“我敢?”萧无常做出一副惊恐之态,将刀贴在屏风上,“哎呀,我这手有点抖。”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刀刃几次要刺破屏风,李竟山的脸被吓得煞白。
“给我住手!” 他咆哮道。
“这……”萧无常又用匕首戳了戳屏风上的画。
“住手住手!你!你有话好说!”李竟山终于急了,“别动它!”
“我偏动。”
“你给我住手!”
岑吟持着剑,和一群红衣罪鬼一起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竟觉得自己插不上话。
她向来只知道见妖杀妖,见鬼杀鬼,从不屑用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萧无常这人果然无常,旁人根本猜不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扇屏风,给你也成。”李竟山忽然道,“你若是杀了那个女坤道,我不但放你走,这屏风也送给你。”
“这交易不成。”萧无常一口回绝,“这样,你若是杀了这群罪鬼,我不但把这坤道给你,屏风我也不要,如何?”
岑吟火冒三丈,竟敢拿我做筹码!
李竟山也火了。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喝道,“竟敢同鬼卒讨价还价,必让你知道厉害!”
他话音刚落,瞬间一道红色影子飞出,直冲萧无常而去。
岑吟毫无准备,此时回过神来,急忙持剑去挡。但那影子极快,一下子擦过剑锋,猛冲向萧无常。顷刻便将他的眼角划出一道血痕。
“白面郎!”岑吟惊道。
萧无常却擦了擦眼角。他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我未曾防备,也是久未受伤了。”他低声道,“许久无人敢伤我。”
李竟山却震惊地看着他,居然发着抖后退了一步。
“一击竟未中……这怎有可能……”他惊愕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是白面郎君,萧无常。”他面前那人缓缓走近一步,“或许说薄命郎君,你更熟悉。”
李竟山登时大骇。他手指一动,那道红色影子盘旋而来,乃是个红衣罪鬼,张开血盆大口直朝着萧无常头颅咬去。
就在危机当下,萧无常忽然抬手一挡,瞬间掌心泛出沛然金光,顷刻间数道卍字符随光而散,竟于一刹那将此红衣罪鬼化为了尘土。
“小小之鬼,安敢僭越?”他冷酷道,“汝何能尓?”
内室气场,瞬时一滞。极强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与先前大相径庭。
那暴怒之人目光森然地望着李竟山。黑洞洞的眼睛无比骇人,浑身的戾气吓得李竟山面露惧意。
“我本无意取尔等性命!无奈软硬不吃,甚至妄图加害于我!”萧无常厉声道,“贱奴!薄命郎君从来睚眦必报!”
李竟山慌了,但他仍旧持着书简,咬紧了牙关。
“我有罪鬼三千!你能如何!”他吼道,“什么薄命郎君!你太高看自己了!”
萧无常骤然冷笑起来。他笑声低沉诡异,听得岑吟都有些心内发憷。
“既如此,便让你知晓其中利害。”他笑着,忽然面露狰狞之色,嘶吼一声,“枕寒星!”
听到枕寒星三个字,李竟山脸色突然变了。他慌乱地四处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在哪!!”李竟山吼道,“他在哪!!”
“在这。”一个红衣少年轻声道。
岑吟朝那发声之人看去,只见红衣罪鬼们纷纷退开,面露惊惧之色。那说话人就站在内室中央,一身红衣,脸色青白,乍看上去,是罪鬼无疑。
然而他的神色却十分冷漠,好似对面前一切都视若无睹。
“你……你竟然!”李竟山目眦尽裂,神智濒临崩溃,“不可能……不可能……!”
他猛地挥手,示意罪鬼们速走。红衣罪鬼纷纷夺门而出,丝毫不敢稍作停留。
萧无常漠然看着眼前一切,无动于衷。
片刻后,他闭上眼,轻轻甩了甩袖子。
“杀尽。永不超生。”
那红衣少年忽然露出极为嗜血的笑容。
他顷刻间化作一道红光追出门去。岑吟一愣,急忙跟上去查看。刚到门外,就被眼前景象吓在了原地。
整座祠堂里漫天血红,仿佛一大片红雾。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不断传来,那些罪鬼就在半空被一道无形的影子残酷撕开,残肢断臂到处飞溅,又爆裂成无数血珠。余下的四散奔逃,却全部被尽数扯回,好像有个看不见的怪物在将他们活活咬碎。
“咯吱,咯吱。”
空中有咀嚼声传来,像是在嚼着人眼珠一般清脆。
随即最后一声惨叫消失,漫天的红雾渐渐消散。除尽后,周围已空无一物。
这……太诡异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此?为什么……总觉得此人远不是传闻中那么简单……
岑吟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一切,好半晌才转头去看萧无常。
他却捏着下巴立在屋内,仍旧专心致志地查看那屏风上的画。
岑吟一时疑惑他为何如此痴迷。迟疑片刻后,她暂时放下心中顾虑,走过去想问问他究竟在看什么。
走到近前时,她却一下停住了脚步。
先前屋内瘴气弥漫,不曾细观。如今云开雾散,露出了那屏风上被遮盖的第四幅画。
这幅画上绘制的,竟是一位绝美的女子,独坐在一张小榻上对镜梳妆。
她样貌不过十七八岁,唇间一点朱红,笑容天真烂漫。
旁边用楷书写着一行字:谪思五年,腊月夜,伶沅芷。
字迹与画作皆只稍稍褪色,想必是出自那张险之亲笔,在此地放置千年仍未遭破坏。
“我见过这个女子。”岑吟忽然道。
“她是幽朝之人,你如何会见过她。”萧无常不信。
“她是云海仙子。”
萧无常微微一愣,转头去看她。
岑吟没有再作声。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在那山洞内初见那仙子的模样。
小姑娘。你靠近些。
仿佛又一次见到她对自己笑着,唤自己过来。
如果那时能救下她的话……可此时想这些却也无用了。
眼角隐约有泪珠落下。岑吟抬手一拂,悄悄隐去。
“原来是位仙子。”萧无常点头,“想必真人更美吧?”
“极美。”岑吟点头,“性子也极好,身处险境,还有心说笑。”
笑声亦十分动人。
都说世上美人如名将,不叫人间见白头。
却不知原来这世上,仍有人记得她。虽不在人间,却长存于画中。
“能把这屏风带走吗?”岑吟问。
“想来,也无人可阻拦吧?”萧无常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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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