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孤魂载

    唰啦,唰啦。
    有什么东西在响,如破败的扫帚拂过落叶,腐朽之气由远及近。
    那少女回过身来,朝向门外。走廊上那两排红烛仍微微发亮,但已近灯枯之时。在那红烛的尽头,正隐约走来一道身影,一步一步,极为缓慢。
    那人走三步,停一步,有些跌跌撞撞,却又勉强稳住自己。离得近时,烛火便渐渐照亮了他的模样,似乎是个绿衫少年,瘦削高挑,额上还扎着金红相间的绳子。
    那少年缓步来到堂门不远处,渐渐停了下来。月光洒在他脸上,将他照亮的同时,却也映出了他满身的黑色血迹。
    更渗人的是,他只剩下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血肉模糊,仿佛融化一般,整颗眼球都暴露在外。
    白衣少女寂然地望着他,并不害怕,也似乎不意外他会来此。
    “来了一个。”她轻声说。
    那少年张了张口,却也只有半张嘴能动。
    “少郎君在哪里?”他含糊不清地问。
    “不晓得。”
    “你怎会不知道?”
    “我为何会知道?”那少女反问,“你们家那位萧公子,当真不俗啊。我爷娘赏识他,重金请他,宝物赠他,他所讲之言无一不听,他所说之事无一不做。如此掏心掏肺待他,他呢?”
    那少年没有作声。他沉默地立在堂外看她。
    少女却冷笑起来。
    “他如何待我爷娘?”她笑着问,“在我府中杀人,却嫁祸给我家铺子。送来镇煞之物,却又悄悄取回。诱我爷娘让那些术士招厉鬼,为的是引出底下那群聻来,好让你暗中去扫荡干净。好计谋啊,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大笑起来,笑声十分凄厉,全然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当我不知他的目的?”她笑道,“他早就盯上了这处地方,为的就是把这积尸地抹除殆尽,好写全了他佛国护法的功德簿!”
    “少郎君在哪?”枕寒星又问。
    “我如何会知道他在哪?”那少女厉声道,“大约就在这铺子底下,算计着怎么将这鬼巢一锅端吧!”
    枕寒星仍旧望着她看,片刻后叹了口气。
    “少郎君说得不错,”他轻声道,“与鬼谋易太久,已不记得是非真相了。”
    “真相?”少女重复着,又笑了起来,“劝你们一句,你们所作所为,不过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无用功罢了。”
    枕寒星歪过了头,那烂掉的半张脸竟流出血来。
    “少郎君在哪……”他再一次轻声问。
    那少女将袖子一甩,转身便朝堂内走去,一句不想同他多言。
    枕寒星心知她必守口如瓶。因而他合上眼帘,动了动手腕,缓缓伸向自己额前那根红绳。
    那根绳子已有些破损,一碰便断了,落在他掌心里,却冒起火花来,在他手中化为了灰烬。
    枕寒星翻过手掌,让那灰烬从指缝间落下,继而闭上了眼睛。
    砰地一声,他那具身体骤然爆裂,竟化成一大片血雾,四散开来。散到极致时,却骤然静止,每一颗血珠都晶莹剔透,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随后血雾又慢慢聚拢,融合,竟凝聚成小小一株人参,叶片翠绿,结着血红的参果,根须随风微微摇动着。
    那人参缓缓落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乍看上去的确是个瘦长人形,却并无特殊之处。
    柳小姐立在客堂内,仰头望着那对联和匾额。它们早已被砍断,碎裂在地,无人收拾看管。
    她没有作声,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挥。
    屋外,半空中那些厉鬼忽然动了。他们不同与于聻的诡谲,而全然都是狰狞之态,纷纷俯身朝那人参飘来。
    这些厉鬼皆是血口,并生着利爪,一个个哀嚎不止。阴气炽盛时,都现出死时模样来,仿佛身在地狱一般凄惨。
    那人参忽然一抖,竟伸出无数道根须,如铁网般杂乱交织,猛窜向四面八方,一根根似长针一样瞬间穿透了那些厉鬼的眉心。
    *********
    墓室内的烛火晃了一晃,萧无常突然一愣,将头朝上看去。
    上面只是黑黢黢的屋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却好像有所感应一般忧心忡忡。
    “枕寒星……”他低声道,“该去上面看看。”
    “出不去吧。”黑封咕哝着说,“那些东西只怕全都过来了。”
    “哪些东西?”
    “反正不是鬼,就是聻喽,或许有鬼有聻。堵我们在这,准备食之。”
    岑吟听得浑身不舒服,又想起门似乎还没关,便起身打算去关。谁知一转头,就被吓了一跳。
    原来那门缝未合,竟有个长发女人探进身来,白生生的手指扒着门,只露出半张脸来盯着她看。
    那女鬼指甲鲜红,眼珠又黑又阴,也不知趴在那里看了多久了。
    岑吟毫无防备,这这么一吓也有些害怕,竟一把抓住萧无常的手,把他扯过来挡在了身前。
    萧无常哪里料到她这般热情,以为她对自己回心转意,当下受宠若惊。
    “莫怕,莫怕,”他安抚道,“有我在。”
    他虽然笑着,可那双鬼眼黑洞洞的,在这幽暗之地显得更恐怖了。
    “别看我!”岑吟怒道,“看她!”
    她伸手指着门,萧无常这才回过身去,毫无预兆,也被吓了一跳。
    “哇!有鬼!”他惊恐道,“封魂使!你是行家!还是交给你了!”
    黑封酸溜溜地看着他们两个,那张脸上的鄙夷神色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就这么点鬼,也配把你们吓成这样!”他嘲笑道,“老夫日日对着它们,实话讲,它们除了吓人,没别的能耐!”
    “吓人也是种能耐。”萧无常小心道,“寻常人想吓还不能吓。”
    岑吟在他背后点了点头。她将头贴在萧无常的后背上,横竖不肯去看那门边女鬼。
    “女冠啊,说来,你不是见多识广吗?”萧无常侧着头问,“从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怎么看到它这么害怕?”
    “非是害怕,而是瘆得慌。”岑吟皱着眉道,“我不怕同它们正面交锋,但我不喜欢它们暗中窥伺的模样。”
    “我懂,我懂。”萧无常点头,“封魂使,有劳你把那女鬼拽过来,让女冠和她交手一番。横竖都是女人,我们两个大男人不好动手。”
    岑吟觉得他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正欲发怒时,那女鬼忽然缩回身去,竟然不见了。
    屋里一片寂静,柳傻子坐在地上,垂着头,一个人在嘟囔着什么。另外两人和一颗头则面面相觑,都不知究竟外面发生何事。
    “罢了罢了,我去看看。”黑封说着他那一口广府音,扭动着脊椎欲往门边去,“真个是,怕咩啊,搞得我头壳也跟着凉飕飕。”
    “不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道,“夫九幽之虺,皆从灵而化,其形异,其怪现,非君所能镇也。”
    屋内众人一惊,皆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随性地靠在墙壁上,正抱臂望着他们看。
    他脸上戴着一方青铜鬼面,手腕和脚踝上都绕着锁链,肤色极为苍白。那些锁链似乎已断,虽然锈迹斑斑,却并未束缚他的手脚。
    这人来得非常突然,连黑封都毫无察觉。几个人瞪着他看,心知他绝不是活人。
    “阁下……莫非是……?”岑吟试探。
    “某乃公输氏,名缜,字行藏。”那鬼直起身来,竟抬起双手,做了个极准的揖礼。
    “公输……先生?”岑吟打量着他,暗道果然,“你……怎会在这里?这模样又是?”
    “众生相,不过如是。”公输缜道,“积骸之地,贰于世,稍驻则无损。”
    岑吟听懂了他的意思,应是说这片积阴地可助他稍留片刻。想来他离体时,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隐在了这耳房内静观。
    史书上说,公输缜常年戴着青铜面具,甚少摘下,因而言官们并不知他是何模样,也无从记录。有人猜测他容貌丑陋,也有人说他面目损毁,传来传去,总归是个悍将模样。可似乎,他并不似寻常将军,也不是粗犷之人。
    据说他死时已过而立之年,可看起来……似乎才二十出头,也不知是他不显年纪,还是史书记载有误。
    岑吟正打量着他,一旁的黑封却扭了过来,窜起一人高,平视着公输缜。
    “来得正好。”他笑嘻嘻道,“有劳指点指点脱出之法,省得我费心费力。”
    这厮如此无礼,那鬼居然并没生气。
    “可矣。”
    “快讲!”
    “乾坤卦立,风水藏局。”公输缜指向了那扇门,“夫时辰,天祸,聻,地祸,术,人祸。破其一,尽杀之,阙翦其羽,可矣。”
    岑吟与黑封虽听得懂,却不知所以然。唯有萧无常恍然大悟,竟然如醍醐灌顶一样,一下子反应过来。
    “可有方法?”他问。
    “荧惑荧惑,离离落落。”公输缜道,“幽兮游兮,不巽不破。”
    萧无常立刻谢过,拉起柳傻子,示意岑吟速同自己走。黑封扭着脊椎跟在后面,临走前还不忘冲公输缜挥尾致意。
    岑吟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却见公输缜已不在了,耳房内空荡荡的,无论来去皆寂静无声。
    “白面郎,这是要去哪?”
    “回酒窖。”
    “好容易出来,此时又要回去?”
    “回去。”萧无常斩钉截铁道。
    柳傻子却挣扎起来。
    “你们要带大傻去哪!”他嚷嚷道,“大傻要等阿爷!”
    “带你去见阿爷,还有你阿娘。”萧无常对他一笑,“若是听话,有的饭吃。若是不听,就饿死你。”
    他那眼睛太可怕,柳傻子被他吓哭了,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抽噎。
    萧无常推开门,发现门外只有那无头将军,虽手无寸铁,却还是屹立不动。方才那女鬼早已不知踪影,也并无其他厉鬼,这倒是有些令人诧异。
    “人呢?不,鬼呢?”黑封四处向往着,“系边度哩?刚还一窝蜂。”
    “可能回巢去了。”萧无常道,“毕竟……要采蜜。”
    岑吟噗嗤一声笑了。
    “笑就对了,”萧无常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悠闲地扇了起来,“美人就要多笑,古人云——”
    “住口,快走。”
    这一路上倒是无阻,岑吟猜测或许是因为公输缜的缘故。想来这厉鬼若知名些也有好处,若可为己所用,便省了不少麻烦。
    只是这长廊弯弯绕绕,走了许久,也没到那酒窖。最后萧无常烦了,从腰下取出一把刀来,转身就朝柳傻子走了过来。
    “你做什么!”岑吟以为他要杀人灭口,急忙阻拦。
    “取点血,引路用。”萧无常绕过她的手臂,将柳傻子的手抓了过来,“大傻听话,疼一下,吃两碗。”
    柳傻子被他刺了一下,又呜呜地哭了。萧无常取了他一点血,抹在了长廊的墙壁上。他低头看了片刻,带着众人朝某个方向走去。
    “我等好容易离开,到底为何又要回去?”岑吟在他后面问,“公输缜的话又怎么解释?”
    “按公输缜所言,巽者,八卦之一,于世间形为风,于家中则为长女。”萧无常道,“荧惑乃凶相,虽属火,实属阴。阴者,少阴也。合此卦者,唯那童女尸而已。”
    说着话,竟已到了那酒窖门前。财神像微笑如旧,烛火却已将尽。黑封看了看那神像手中的元宝,大喜过望,嗖地一下窜了进去。
    “我身呢!我身呢!”他在酒窖里四处找着,急不可耐。
    但酒窖里却已空了。那些聻早已不知所踪,屋内一罐罐的酒坛皆已打碎。除了那琉璃酒坛毫发无损外,已别无他物。
    黑封寻了半天,除几块碎肉外,一无所获。
    他用尾骨挑起一块,缓慢地将头转向岑吟。
    “我身呢?”他问。
    岑吟缓缓抬手,向他作揖。
    “切了。”
    黑封看着自己那一点血肉,欲哭无泪。
    “你切咁碎!当我系蚯蚓!”他哀嚎起来,“我帽也丢!有乜嘢脸回地府!不如超度了我吧!”
    “三思啊!”萧无常急忙阻止,“你年纪轻轻——”
    “爬开啦!哪个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岑吟有些愧疚,抿着嘴一言不发。她明明记得黑封的尸体是在这里的,怎么这一会的功夫……竟没有了?
    莫非让鬼给吃了?!
    她心里一沉。但萧无常却来到了那琉璃酒坛边,朝她招了招手。
    酒坛下是一张半人高的台子。岑吟看着他伸出手,在台子底下摸了起来。
    “应当是有东西,但若非柳家人,只怕拿不到。”他收回手,让岑吟把柳傻子带过来,“让他试试。”
    柳傻子正在一旁看着黑封笑。那家伙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簸箕和一个小扫帚,一颗头顶着两条脊椎正在往里面扫自己的碎肉。
    “丧!”他哭丧着脸道,“世人哪个可怜如我……”
    “兄弟,节哀顺变。”萧无常宽慰他道,“改日你痊愈了,我请你去醉春楼喝花酒。”
    岑吟皱着眉,将柳傻子拉了过来。萧无常拽住柳傻的手,让他去台子下摸摸看。
    柳傻子以为有什么宝贝,卖力地找了半天,拿出了一只拨浪鼓和两个牌位来。
    “拨浪鼓!”他高兴到,“是阿爷的!阿爷的!”
    萧无常冲他笑着,忽然一记手刀砍在他脖子上,瞬间柳傻子笑脸一僵,跌坐在地上不动了。
    岑吟急忙去探他的鼻息,还好,只是晕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
    只是他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拨浪鼓,岑吟犹豫片刻,轻轻拿了下来,同先前的放在一起仔细地看。
    果不其然……这是自己的拨浪鼓,和青青的那只是一对儿。
    “为什么我家的东西会在这?”她吃惊地问,“萧无常,这拨浪鼓也是你从龙王庙里拿的?”
    “不是。”萧无常摇头,“我只拿了一个。这只……是柳家自己的。”
    他说着,忽然一顿,立刻明白了过来。
    “难怪……难怪我得到的那只拨浪鼓能镇此地之煞,”他对岑吟道,“原来这两只乃是一对儿,互有感应,一只在台子上,一只在台子下,不过是……旧物相逢。”
    “为什么柳家会有我的拨浪鼓?谁给他的?”岑吟来回翻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惊,“莫非他们家与当年之事有关联?柳十爷人在哪里——”
    她说着,又立刻想起,柳十爷已经变成了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么眼下,就只有……
    “柳小姐,”她站起身来,攒紧了拨浪鼓,“她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那就走着,”萧无常道,“刚好,我也要去见她。”
    他将牌位从柳傻子手里取下,翻过来看了看。只见一个上面写着长子柳林潮,另一个写着长女柳洵遥。
    酒坛下还放着一个牌位,供的是那童女尸,其名为小桃。
    那破损的桌子还塌在地上,白瓷碗也断成了两截。岑吟低头看着,又将头转向了黑封。
    “封仔,你先前请碟仙,我原以为并非有假。”她对黑封道,“如今想来,是否那柳小姐大有问题?”
    “柳小姐的确有异。”黑封晃了晃脑袋,“不过,那碟仙也不完全是假。”
    “你是说,碟仙是真的?”
    “我好歹是个鬼卒啦,自然——”
    黑封话未说完,头顶却传来咔嚓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抬头看时,却见棚顶上裂开了一道缝隙。不断有碎石落下,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缝隙裂开处,又不断延展,转眼又裂了数道。
    几人正惊讶着上面发生何事,忽然就见许多姜黄色的根须顺着裂缝探了进来,仿佛活物一般四处攀爬,蔓延得到处都是。
    那些根须有大有小,有细有粗。它们游走着,仿佛生长一般蠕动。
    萧无常啧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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