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常。”
“嗯?何事?”
“我们当真要帮那郡守……除这扶桑郡作祟之灵吗?”
“你觉得不妥?”
“万一不是厉鬼幽灵,而是人为呢?”
“那就当是破个案子,还比除祟更容易些,又没什么紧要。”
“可是……”
“哟,这是怎么了?你一向是最雷厉风行,见鬼就打,不问缘故的。怎得今日倒迟疑起来?”
“我只是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又不是东瀛人,还不知那源风烛是好是坏。东郭先生与狼之说,你难道没听过?”
“话也不能说绝,源风烛好歹有一半南国血统。他是东瀛质子,母亲是南国公主,身份尊贵着呢。帮他,这生意不亏。”
“罢了,捉鬼除祟而已,我原就不介意。话说,你的画像绘得如何了?”
“再添两笔,就好了。”
“好,你且画着,我点个灯,再看看这扇子。”
夜色暗时,小客栈的茶室里依次亮起三只蜡烛,明灭光影摇曳在窗扇之上。蜡烛是岑吟亲自点的,取来了包裹里的火褶子,拔下竹筒盖,斜对着出火口轻轻地吹。待火苗燃起后,便取来蜡烛,点好后插在烛台上,又将那绘着彩羽蝴蝶的灯罩置在了上面。
“萧释,火褶子里面的纸不够用了。”她吹灭火焰,将竹筒内的纸灰倒了出来,“你可有什么东西能放吗?”
“枕寒星的书箱里,有的是没打孔的黄草纸。”萧无常低头绘着画道,“你裁一点下来卷在里面就是。”
岑吟点头,问那书童取来了裁刀和纸,铺在小桌上细细地裁着。萧无常画得累了,便揉着脖子抬头去看她。只见她头发未散,妆容精致,正专心致志地卷那黄纸,然后塞进筒中,盖上了通风盖。
外面已全然暗了下来。烛火虽亮,却仍有不照之处。那昏黄烛光落在岑吟面颊上,虽然幽暗了些,却比白日还更有一番风情。
“你当真是有大家小姐的派头。”萧无常打趣道,“若是未入道门,只怕现在孩子都生了仨吧?”
“别胡说。这也是你能取笑的。”岑吟不搭理他,只是拿出了扇子,在灯下细细观摩。
“哎,女冠,我不想叫你女冠了,就称作阿吟可好?”
“自然可以。”
“我只是随便一问,你随便一答。若你是寻常女子,可想寻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寻常女子……”岑吟抬起头来,握着扇子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倒是从未想过。”
“现在想想就是,左右也清闲。”
“那大约是,寻个门当户对,真心实意的罢了。也不求什么海誓山盟,天长地久,只要日子和美,相敬如宾就好。”
“这个好,这个好。”萧无常十分赞同,“我也是如此想的。那你看,我这种合适否?”
“你?”岑吟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这条件,还有什么不满意?”
“别的都好。”岑吟对他勉强一笑,“就是……你太老了。”
萧无常还没说话,枕寒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好像一只乌鸦想大笑又憋了回去。
“你笑个腿子!”他发火道,“哪里都有你!你主子的笑话就这么好笑!”
枕寒星猛地摇头,极力自证并无此意。
“成吧,都是你们有理,你们厉害。”萧无常十分不满地低头继续着色,“横竖我又老又丑,又瞎又记性差,等这事了了,我马上去求我师父,换了我,给你寻个国色天香的美男子来。”
“国色天香原是形容牡丹花和女子的。”岑吟笑道,“如今你要再加一个绰号,就叫萧白丁。”
“岑鸿儒,我才疏学浅,说不过您。”萧无常放下画笔,展开那仕女图给她看,“如何,可满意否?”
“满意!满意极了!”岑吟一见那画同自己极像,顿时大喜过望,“不过,我妹妹眉间有个胎记,极像花钿,你再添上两笔就全了。”
“这个好说,是什么样子的?”
“是三瓣桃花。”
岑吟一边看着扇子一边说着,忽然手上却停住了。她望着萧无常那仔细绘制的模样,却又想起件别的事来。
“萧释,我记得你先前说,含桃是东瀛人?”
“猜测罢了。”
“地志上载,这扶桑郡自我朝建立之初便已设置,迄今也有一二百年了。含桃是十几年前的祭河童女,而此地离那柳家铺子也不远,是否可能……扶桑郡有童女祭河的习俗?”
“童男女祭河,乃是陋习,自古已有之,不论南国还是扶桑,都有相关记录。”萧无常低着头道,“更何况,单凭一句武运昌隆,也不能就此断定她一定是扶桑人。”
“说得也是……”岑吟叹道,“可惜,她是不是东瀛人,都与扶桑郡的事谈不上什么关系了。”
她一边叹息,一边照着那老妇说的,在灯下仔细地看那把桧扇。但翻来覆去,仍旧是没有任何发现。那扇子不过是精致了些,香气重了些,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东西,能有什么玄机呢。”她低声道。
“看不出来?不然叫个鬼过来问问?”
“就算叫鬼,也得叫扶桑鬼,南国鬼哪里知道这个。”
“那叫一个扶桑的不就是了。”
“说得倒轻巧,我哪认识扶桑鬼。”岑吟一脸烦闷,“可惜,我们对此地一无所知,又时运不济,滞留郡中,更没什么熟系之鬼问上一问,只能乱猜。”
“你想找个熟人问问?这倒好办。”萧无常瞥了枕寒星一眼,“就把那家伙放出来吧,是该他报恩的时候了。”
“是。”
枕寒星打开书箱,翻找了一会,那处一个小木盒子来放在了榻上。那盒子像个信匣模样,由数根木条拼成,花纹繁杂,层层皆是机关,如华容道一般难解,需拼得对了方能打开。
“这东西叫寄木细工,也叫木片拼花,是东瀛的工艺品。”枕寒星解释道,“不过这一个是少郎君专门弄来,做骨灰盒的。”
“骨灰盒?”岑吟脖子一凉,“谁的骨灰?”
“你认识的。”
“我……认识?”
枕寒星没有言语。他手指灵活地动着,不断挪动着上面的木片。过了片刻,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他将手一抬,缓缓打开了那盒子。
岑吟原以为里面装的是一袋骨灰,谁知一看,居然是个娃娃。那娃娃很小,童子模样,像是木头刻的人偶,穿着灰色小衫,面容带笑。
“……骨灰做的?”她盯着那个娃娃问。
“是。”枕寒星点头,盯着那娃娃看,“且别睡了,出来见见恩人。”
他将它拿出来,拍了一下后,忽然丢在了榻上。
娃娃落地,翻滚了一圈后,忽然冒出大量白烟,随即隐匿在其中。隐约有个人影在烟雾中旋转,过了片刻后,白烟散去,那个人则出现在屋中,一见岑吟,立刻跪下叩拜,毕恭毕敬。
“见过恩人。许久不见,未问恩人安好,实在惶恐。”
岑吟睁大了眼睛,她的确认得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他。
“阿部其?”她惊讶道,“你是阿部其?你不是……不是往生去了吗?先别拜我,起来再说。”
那白衣少年磕了个头,仍是旧时模样,闻听此话便抬起头来,恭敬地跪坐在榻上。
“萧公子原本是要送我去转生的,奈何人满为患,若此时去,只怕捞不到什么好人家。”他对岑吟道,“萧公子见了,便说还留着我有用,先收起来再做打算。实在不成,就带回佛国去,交给尊者,总是能有个好去处的。”
“什么留着你有用,他就是个守财奴,好东西都自己昧下了。”岑吟不满道,“可他把你喊出来,是要做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一看周围便明白了。”阿部其忽然笑了,“女冠有所不知,我有东瀛血统。阿部乃是扶桑姓氏。”
“你不是佛国人吗?可……扶桑郡分明在南国,莫非佛国也有扶桑郡?”
“佛国与南国,都是中土四国。四国之外,还有许多异邦。扶桑国虽小,也是跟四国各有往来的。实不相瞒,佛国跟扶桑交情还算好些,因为扶桑崇佛法,还是从佛国传入的。”
“那你……”
“回女冠,我外祖母是东瀛人,阿部其是她取的乳名。”
岑吟忽然将手一拍,把一旁作画的萧无常吓了一跳。
“萧释,这次算你未雨绸缪,值得嘉奖。”她高兴道,“如此,倒是好办事多了。”
萧无常哼了一声。
阿部其再次磕头道:“女冠,在这里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去做,总比自己出入方便得多。”
岑吟一听,也不同他客气,便直接将那把桧扇拿出来,放在了他面前。
她将那老妇先前的话说给他听,直截了当地问他,可有什么玄机?
阿部其却说没有什么玄机,不过是桧扇工匠根据主人要求所做的一些设计罢了。他端来一盏烛火,将那桧扇展开,重新递到岑吟面前。
“不妨在灯下细观之。”
“我看了半天了。”岑吟摇头,“并无收获。”
阿部其愣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他目光落在那散盏灯上,瞳孔忽然一动,上前掀开盖子掐灭了两盏灯,顿时屋中便暗了下来。
萧无常见灯灭了,不欲费鬼瞳灵力视物,便停下笔来,也朝这边看去。
而阿部其则将最后一盏灯挪过来,放到了岑吟面前。他展开桧扇,再次递给岑吟,示意她将扇子放在灯前。
“这东西上面,有些镂空花纹。”他对岑吟道,“但做工极好,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寻常纹路。你且试一试将扇影投在窗纸上,看看是什么模样。”
岑吟心说还真是精巧,便照做了。她将那柄桧扇立在灯罩前,让烛火透过它朝窗扇上照去,想知道究竟能映出什么东西来。
众人皆看向窗扇,只见那上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扇影,上面隐约有些东西闪烁。岑吟调整着位置,反复挪动,就在挪到某一点上时,赫然发现,那竟是几只蝶形光斑,透过薄薄的缝隙落在扇影之上。
那蝴蝶影光线微弱,稍微错了位置便不可见,但如此设计,却反而有舞动之态,十分漂亮。
岑吟赞叹不已,望着那扇影蝴蝶久久移不开视线。那灯罩上也绘着蝴蝶,愈看愈觉得美丽。
“这应该……是什么人独有之物才对。”她望着那蝶影说,“那卖扇老人说,这是大扶桑贵人的东西。只消明日去问一问哪位贵人与蝴蝶有渊源,便能得知。”
“不必问。”萧无常忽然道。
屋内众人都转头去看他,不知道为何他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何必明日再问,徒吊自己胃口,做无谓之举。”他说着,忽然开了鬼瞳,在幽暗的茶室里继续作画,“想也知道是谁。”
“你觉得是谁?”
“这桧扇做工,一般贵族也是用不了的,更何况还能做出这镂空之态。别说是扶桑,就是在南国,也没几个工匠做得出来。这东西何其精巧,必是宫廷名匠所造,只怕不是出自扶桑,而是南国皇帝请宫中匠人特制的。”
若真如此,这扶桑郡里,能得皇帝如此优待的,恐怕只有一人吧。
“源风烛?”岑吟猛地合上了桧扇,“我那日见到的,不是什么鬼太子,而是源风烛?”
“或八或九不离十。”
萧无常说着,放下笔来,借着那一盏烛火,展开画纸请她再看。
“我甚至都知道他这样尊贵之人,为什么要来小扶桑。”他微笑道,“这小子,是来捉那盗女之鬼的。”
南国有宵禁,扶桑郡也不能例外。宵禁之后还能在街上行走之人,唯有一郡之守。
“不但如此,只怕那烛龙太子之说,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故意放出来,为的是不让民众半夜出门,好方便他独自巡逻。还有,”萧无常说着,缓缓放下了画纸,“你先前吃饭的那个老板,八成是他的线人。他在那吃罢了晚饭,正好宵禁巡夜,省了不少事。”
“说得煞有其事,好像你亲眼所见一样。”岑吟十分不赞同,“萧无常,凡事需要证据,不能空口无凭。”
“你不能小看这个人,宁可多想一千,不可少思一个。”萧无常道,“据我探听,他二岁习围棋,十几岁便成国手,能同时与五名棋博士对弈,不输一盘。这样的人,行事作风极为缜密,能布天罗地网,且极有耐心。说句实话,我一听,就非常不喜这家伙。”
“不喜你还要帮他!”
“我是要买他的人情。”萧无常道,“我是不喜他,但是他利用价值,太多了。”
他这样讲,有理有据,岑吟也哑口无言。她低头看着那桧扇,握紧扇柄,忽然又抬起头来,想到了白日里那女子说的话。
那些失踪女子,都是拾到了一把扇子,不出三日便失踪了。
扶桑郡闭城三日,不得出入。
“或者还有一个可能。”岑吟忽然道,“他根本不是为了捉鬼,而是为了……选女人。”
若真如此,下一个,便是自己。
第一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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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