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重重一头磕在地上,面前的石板发出咚的声响,周围的人一惊,看着她磕红的额头一时都忘了说话。
一谢救命之恩。
又是狠狠一拜,泛红的前额裂开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二谢养育之恩。
一道红稠的液体自她额前流下,模糊了视野。
三谢……
叶英快步走过来把眼看着又要磕下去的人拉起,那双怔忪无光的眼看得他心头一紧,“别磕了,再磕……兰姨看见就该心疼了。”
她看着白布紧贴勾勒的人形,将心中冒出来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跪坐在原地。旁边的人连忙拿来香灰撒在她冒血的额头上,又用纱布包好,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苍白了。
顾心兰三天后下葬,静姝一直待在灵堂,期间来的人有很多,但除了落梅居的人别的她都不熟,反正她也没有去搭话,就默默地跪坐在火盆边烧着纸钱。
静姝直愣愣地看着那簇金红色的火苗,盯久了眼睛就控制不住的发干,干到后来她只觉得眼泪什么的统统都没了。
一团火,烧得一干二净。
下葬那天,叶英和叶晖都来了,静姝扶着棺椁走过一旁,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像是没留意到他们似的。叶晖在旁边叹了一声,“兰姨走得这么早,往后静姝一个人可怎么办?”
叶英静静地目送着送葬的队伍远去,远到看不清那副黑色棺椁旁瘦瘦小小的身影,他收回了视线,“我答应了兰姨往后会照顾静姝。”
“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在庄中给她找份差事,静姝聪明又识字,跟在我后头打理账目应该不成问题。”叶晖看了看自家大哥,静姝一直跟着顾心兰,但却不在府中的名录上,一直靠由顾心兰的月钱养活,如今没了顾心兰,她也该自己讨一份营生,不知道打小就宠着她的叶英同不同意这事。
男子叹了口心中的哀愁,点点头,“也好。”
顾心兰不是杭县人,几年前除了静姝就已经无牵无挂了,藏剑山庄给她老家去了封信,便把她就近葬在满陇镇外。
春雨淅沥,一把油纸伞,一身素衣,一双乌色的眸,一抔新土。
顾心兰一去,静姝的昏睡病突然就好了,头脑像是连着心尖似的一阵阵清寒之意上涌,怎么都睡不着,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顾心兰坟前待着的,到后来甚至彻夜不归。落梅居的人担心她一个弱女子在荒郊出什么意外,忙不迭地去找叶英禀告了此事。
两个着浅黄色衣的男子远远地站在山道边,看着杵在那一茔新坟前的素色倩影,叶晖只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大哥,你说……静姝是不是早就看出来兰姨不久于人世了?”
叶英眸色微凝,“谁与你说的?”
“听说静姝这大半年都一直陪在兰姨左右,我就想起几年前静姝养着的那鸟儿没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像是知道几时没的似的,大冷天的晚上还跑到湖边去。”
叶英轻皱着眉,半晌才道:“兰姨先前日夜催嫁,静姝只是陪着她讨好罢了。”
叶晖这才恍然想起静姝到了出嫁的年纪,“哎这……怕又是兰姨心中一桩憾事,不如我在庄中物色几个合适的弟子,与静姝谈谈?”
叶英沉默了许久,“她不想嫁,不要勉强她了。”
叶晖愣了愣,一个不谈婚一个不论嫁,静姝难道是跟着他大哥学坏了?他摇头叹息,一转身就发现背后默默站着一身素衣,心头狂跳,见是静姝才稳住心神,这丫头怎么靠近别人都这么悄无声息的,虽然他武功是个半吊子,但也不算太差,居然没发现有人走来。
叶英倒不意外,他看着垂眸不语的静姝,“回吧。”
她点点头,轻慢的步子缓缓跟在叶英身后。三人回到庄内,刚进门便收到弟子传信,说是盛长风请他们回来的时候去济世堂一叙。
“盛先生怎么突然找我们?难道是婧衣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叶晖的神色立刻就紧张起来,这几日可正好是婧衣过针的日子。
叶英微忖,看了眼身后仍旧紧抿着唇的静姝,像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走吧。”
然而他们走到济世堂的时候盛长风却是不在,一问才知时辰到了,他正在给叶婧衣施针。叶晖心中担心,便直接往叶婧衣的住处去了。叶婧衣住的小院儿和济世堂是紧挨着的,他们去了之后就听得里面的三岁孩童哭声不止,叶晖连忙走进去哄。
叶英站在门外走廊上,静姝便跟着站着,远方幽碧的湖水将天际染得发青,湖畔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在她眼中都失了色彩,只一瞥便垂下了眸。
待到哭声渐息,盛长风才提着药箱走了出来,见二人站在外头,便上前作礼,“叶庄主,我们借一步说话。”
叶英颔首,迈步同盛长风一道走回了济世堂。
转身时,静姝余光一扫房间里被叶晖和叶蒙轻哄着的叶婧衣,眸色微凝,稍一停顿便敛了回去。
济世堂里,盛长风屏退左右,到了里间,他摸出一纸卷轴摊在桌上,“庄主,这是前几日老朽替静姝姑娘刺针探脉所绘的经脉走向,她这身体是被人改过的,时间久远,老朽无法判断是用的针还是用的药,且现在也没法改回去了。”
盛长风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几处曲折盘旋的脉络,“静姝姑娘的经脉虽闭而不发,体内却自成天地。老朽曾在一些巫医毒医手中见过几个体质奇特的药童,都是尚在胎儿时被人隔着母体改了经脉,生下来就成了专门拿身体炼药养药的药童,且这些药童,一旦把体内养着的东西取出来便没了生机。”
他小心谨慎地看着叶英和静姝,“敢问这位姑娘可是……”
盛长风想问静姝是否是藏剑山庄暗中豢养的药童,毕竟眼下有个三阴绝脉的叶婧衣,说不定叶家暗中也在准备着什么。可藏剑山庄的做派一向光明磊落,这样的问话便有些多余了。
“静姝虽自幼养在藏剑山庄,却是叶英的乳母偶然从湖边抱回来的,她的来历……无从探寻。”叶英神色复杂地看着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的静姝,心中似有愁恼。
盛长风抚了抚长须,“老朽刺针时虽未曾发觉静姝姑娘体内养着什么药物,但往后仍需小心行事,铸就这样一副迥异的经脉颇为耗费心力,若是被原主寻到怕是会千方百计将人带走,即便不是原主,恐怕也会引来多方觊觎。”
掌心收拢,叶英蹙着眉,看着桌上勾画着复杂脉络的卷轴,“盛先生。”
“老朽明白的。”盛长风拱了拱手,“庄主放心便是。”
“多谢。”叶英低头行礼,静姝默默地跟在后头一屈身。
静姝体内养的不是药,而是天地之间的灵气,如之前所见,她体内积蓄的灵气还能吊住旁人的性命,便可见始作俑者的居心叵测了,且那老道说过静姝过几年便会气满自溢,届时又会如何?
也许,真的该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济世堂,本就不明朗的心情似是更加沉重,回到落梅居,下人们见叶英把静姝带了回来,纷纷松了口气,要是叶英都不能把她从顾心兰坟前拉回来,他们也想不到别人了。
“静姝。”叶英叫住被侍女轻推着回房的少女,“两个月的时间,可够?”
两个月,整理好自己的悲伤。
浅色的薄唇微张,乌色的眸子倒映出他忧愁而无奈的目光,视线垂了垂,轻轻一点头。
“好,去休息吧。”
静姝转身朝房间走,一步两步,忽然驻足,哑着嗓子道:“婧衣小姐无虞。”
眸光晃起一阵波澜,叶英看着那道单薄的背影缓缓远去,她今日见过婧衣,若她能辨生死,言下之意便是婧衣的命数未至死境吗?
这大概算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吧。
静姝回了房,几个平日和顾心兰交好的老仆和丫鬟想要安慰,都被她摇头谢绝了。整整两个月,除了逢七和清明的时候会出门烧纸,其余时间静姝一直待在落梅居。
顾心兰一走,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白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上无人的时候她便开着窗倚在一旁,脑海中睡意全无,一坐就是大半夜。
顾心兰去世,静姝又不在府中下人的名单上,按理说是该迁出去的,可这人在庄主的院子里住着,看着和庄主的关系又不一般,负责人员调配的管事拖了很久都没敢去问究竟应怎么处理静姝的事情。过了一阵子,倒是叶晖亲自把他叫过去,把静姝的名字直接挂在了账房下面。
两个月后,四月十九,静姝把祭扫的东西收拾好,跨出了房门。时值海棠花期,满园红白似锦,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拎着篮子朝门口走。
刚从连廊走出去,就见院门处负手站着一人,半仰着头静看庭前落花,流动的暗香拂起额前黑发,紧贴着如玉的皮肤随风飘远。
她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叶英了,两个月过去再见着他心神有些恍惚,想起顾心兰临终的嘱托,静姝脚步顿了一顿,低着头走了上去。
“去看兰姨?”
她点了点头。
“一起。”
镇外山野,静姝点好香递给叶英,他望着石碑垂下眸,拜了三拜。
静姝蹲在旁边烧纸,眼底一片沉寂,只映出那团火苗在眸中来回跳跃。待到纸灰燃尽,一阵山风经过,猎猎作响,卷起地上的余烬迅速吹远,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被吹走了,乌黑的发丝随风散开,她眨了眨眼,“走吧。”
叶英微微点头,和静姝走在回庄的路上,“二弟平日事务繁忙,身边尚缺人手,你可愿去帮忙?”
“一切听庄主安排。”
山风愈烈,不多时天色就阴了下来,电闪雷鸣之后便是大雨倾盆,两人匆匆赶到半山的一间破庙暂时避雨。似曾相识的断壁残垣,十年过去了这里也未曾修葺,看着屋顶淋下来的雨水,再过几年怕是连雨都避不成了。喜欢(剑三叶英)共一人白首请大家收藏:(shandu.fun)(剑三叶英)共一人白首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shandu.fun)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