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鸿光这次来就是为了向霍屹请教的,霍屹虽然知道他迟早会来,但没想到秋鸿光行动力这么强。
于是霍屹喝着茶说了两句:“我并不擅长刀法,说的也只是一家之言。小满力气大,重剑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他每招带血,应对他需要更多的精力,你耐力不足,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秋鸿光认真地问:“那我该如何应对呢?”
“你的刀法师从大家,招式没什么问题,而且在战场上,刀比剑的适用性更高。但有一个问题,你和刀之间的联系太生疏了……”
霍屹的话简单明了,虽然只是渺渺几句,但秋鸿光总觉得有如拨开云雾见天光一样。
他渐渐听得入了神,迫不及待地又问了很多问题,恨不得再和霍屹聊上两天两夜。
然而事与愿违,霍小满走进来比了个手势,霍屹适时停下来,问:“怎么了?”
霍小满说:“家主,唐城县县令赵承求见。”
赵承,就是那个写文章骂他的县令。
霍屹微微叹了口气。
今天郡守府怎么这么热闹,放假期间,他其实很不想见到下属的啊。
霍小满看着他的神色,说:“家主,要不我说您不方便见他?”
秋鸿光疯狂点头:“对对对,不方便,你家主忙着呢。”
“别闹。”霍屹说:“请赵县令进来吧。”
郡守府外,赵承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冬天的西河边郡既干又冷,寒风似刀,他双手抱着一堆文书,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赵承在等待之中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早年写了一篇文章讥讽郡守贪污受贿,为官亦为贼,本以为郡守事后会找他麻烦,但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反而当上了唐城县县令。一次宴会之中,有人当着霍屹的面提到这篇文章,想给赵承使绊子,也有看霍屹笑话的意思。
霍屹当时说,赵县令文章写得不错。
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宽宏大度?
赵承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时候郡守府的大门被打开,霍小满探出头,说:“请进吧,赵县令。”
赵承整理衣冠,收敛面容,跟着霍小满进了院子。
他第一次来郡守府,本以为这应该是个穷奢极欲的地方,然而这里又空旷又萧瑟,除了霍小满和两个洒扫的仆人,就没其他人了。他回想起之前来时看到的,郡守府外面并没有门卫守着,只有几个军队里的士兵在街上巡逻。
郡守没有养门客,也没养家仆,看上去无欲无求。
赵承垂下眼,进入大厅之后,埋首向郡守行礼。
“下官唐城县县令赵承,拜见郡守大人。”
“请坐吧。”他听见郡守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小满,上茶。”
赵承这才坐下,抬起来头。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室内装饰十分简陋,霍屹坐在书案之后,一个把轻甲穿得非常随便的人跪坐在他身后,那人看上去十分高大,气势惊人,五官极具侵略性,不像普通的士兵。
这人自然是不愿意离开的秋鸿光,他见赵承打量自己,毫不犹豫地看回去了。
“赵县令忙着来见我,所为何事?”霍屹问。
赵承把手上厚厚一沓文书放在书案上推给霍屹,说:“这是前两日关于受审犯人的报告文书,请郡守过目。”
在大越,其他罪行倒无所谓,但地方是没有资格判决死刑的。所有死刑犯的资料必须整理出报告上交长安,等长安那边同意之后,才能执行。
而且只能在秋冬两季执行死刑,如果过了冬天,就必须等明年秋天了。
霍屹随后翻阅了几页,还是张家的事,不过这厚厚一沓文书中至少牵涉了上百人。
赵承杀心之重可见一斑。
霍屹随手从中抽出几张报告,就可以看出上面的人罪不至死,只是因为和张家有所牵扯罢了。但赵承自有手段,只要和张家有关系的,他都饰文逮捕,多项罪行加身,直至死罪。
赵承优秀的文采同样表现在这些文书上,他的字迹干脆利落,每一笔都是一条人命。
“十天前,你向我上交了一份百人的罪行报告,那封报告恐怕才刚刚送到长安。”霍屹揉了揉眉心:“唐城县总共才多少人,经得起你这样杀?”
“唐城县共有六千五百二十七户,一万三千人口,杀不完的。”赵承说:“而且,我从不杀无罪之人。”
他这话说得极为坦荡,这些报告之中,除了张家人和与张家利益相连的人,确实没有普通的平民百姓。
赵承如同一只鹰隼,他的利爪只会伸向作奸犯科之人,而一旦被他抓住,则丝毫没有逃脱的机会。
秋鸿光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向赵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样一个书生人物,竟然处事手段如此激烈。
赵承二十出头,和秋鸿光差不多的年纪。他身形削瘦如薄纸,手指纤长而苍白,指尖有一块明显的墨迹。他的眼皮和嘴唇都很薄,眼睛狭长,黑色的瞳孔透露出一种压抑的疯狂,嘴角如同开缝的纸一样锋利无比。
和秋鸿光不同,他总是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甚至连走路的步伐和说话的语气也规矩到了极点。
秋鸿光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人。
赵承的目光也在秋鸿光身上一闪而过,他觉得这个士兵身上有他不喜欢的味道。
霍屹没有察觉这两人瞬间的微妙气氛,他随手翻出一张报告,透过那些诱导性的文字轻易地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些人其实只牵涉到了一桩案件。
张家在唐城县声望极高,张家家主早年只是布衣之身,而他所做的事,基本就是杀人越货,刨人祖坟之类的。他因此集结了一伙志同道合之人,后来势力越来越大,他便开始金盆洗手,仗义疏财,修习功德,在唐城县的声望也越来越高了。
人们畏惧官府,更畏惧张家。有些官府管不到的事,张家便插手处理,调解纠纷,或暗地处置,慢慢地竟然有了一些贤名。
张家看上去变成了正经人,实际上招揽的手下还是那些谋财害命的罪犯。有一个儒生在茶馆中说张家横行乡里,竟然被张家手下找上门,杀了全家,又割去了他的舌头。
这是赵承上任之前发生的事,他上任抓的第一件事,是张家强行吞并他人田产,之后才顺藤摸瓜抽出了这些血案。
儒生全家的死亡,让赵承抓出了近一百人,全部判出死刑。
霍屹指着报告上的人,说:“这个人在儒生之死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没有投靠张家。”
“但他知道张家动用私刑却没有告诉官府。”他冷冷道:“这些人所犯之罪,并非告密或者胁从,而是目无法纪,践踏国法!除了国法,没有任何人拥有判罪行刑的权力!”
“一个县令手中小吏不过数十人,张家却养着上百的门客与武士,只因别人一句话,便动辄杀人灭口。张家的宽宏大量,言行有德,不过是伪装出来的罢了。”
赵承抬眼看着霍屹,扯了扯嘴角:“当初我出言不逊,郡守尚且让我苟活到了现在呢。”
秋鸿光忽然说:“县令大人,大家族之中,养一些家仆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家大业大的,总得有点保障才行是吧。”
赵承黑沉沉的目光转向他,问:“你是什么人?”
秋鸿光轻飘飘地说:“我是郡守的人。”
“你先回去吧,小秋。”霍屹说:“我和赵承恐怕要再谈一会。”
秋鸿光其实还想再留一会,他知道接下来赵承他们会谈论更深的问题,然而霍屹发话了,他只好起身行礼离开。
“霍君,我明天再来拜访。”秋鸿光说。
秋鸿光离开之后,室内陷入片刻的寂静。
霍屹说:“赵县令,你既然把报告交给我,我不可能允许你将无辜之人处死。”
赵承冷硬地说:“这里没有无辜之人。”
霍屹简直气笑了,他用指节敲了敲那一沓公文,发出沉闷的声音:“要不把真正有罪的人挑出来,要不这些公文就留在我这里。”
赵承嘴唇抖了抖,斟酌之后,抽出了其中的一大半——他甚至无需辨认,因为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一个亲自审问的。
霍屹叹了口气,把那小部分的资料全部翻开,说:“赵县令,依附张家的人,有趋利避害者,也有明哲保身者。”
“张家势大,身为弱者,自然有许多迫不得已。”霍屹说:“我们一起来看看,都有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们从早上讨论到黄昏,准确来说是争论。途中霍小满进来送饭,险些以为他俩打起来了。赵县令眼底布满血丝,神情可怖,衣袖散开,拍着桌子说:“他是告密者,必须死罪!”
霍屹揉了揉眉心:“他告密是张家手下逼迫的……”
最后两人终于敲定了十三个人交上去,基本都是亲自动手杀了儒生全家的凶手。
赵承看着霍屹将那十三人的资料放在一起,他们吵了一整天,赵承也懒得再维持对霍屹毕恭毕敬的假象,催促说:“你快点交上去,我好早日行刑,否则牢房塞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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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老霍又在休假日工作了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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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