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高阳走了。
他走之前,在与李子衿一起将那具尸体处理掉之时,向少年袒露了不少真正的肺腑之言。
李子衿听了。
听过就算。
因为此人的言语之中,写满了大大的两个字。
恐惧。
李子衿知道,吕高阳并非是起了什么恻隐之心,忽然想要帮助自己对抗乔府,他只是怕死而已。
回想二人在房间内谈话的细节,其实从吕高阳那句“乔府管家,让我无须回京复命,便可获得双倍赏钱,只是此事仍需收尾”。
再根据吕高阳所说的,关于乔府的手段,竟然不惜以少爷乔宏邈为鱼饵,在郑国棋盘上“引蛇出洞”,更将一座郑国庙堂给活生生地玩成了他乔府的江湖。
毫无疑问,乔府对吕高阳同样起了杀心。但是在杀掉吕高阳之前,还需要让其来试探一下自己的态度,或者说自己背后的“身份”。
胆敢与乔府明目张胆地作对的人,都不会是全无背景之人。恰好李子衿又不是郑国人士,让乔府没有查探到半点蛛丝马迹。越是这样,对方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们要榨干那位郑国第一镖师的最后一丁点利用价值,以吕高阳之口,假借“好言相劝”的言论,哄骗自己向他袒露心声。
而房顶上那位,与之前匆匆离开房门处那位,两人皆非缉拿衙的官兵,而是乔府的“水下势力”。
他们是暗箭难防的暗箭。
这些暗箭,得到了自己的态度,或者说是回答之后,便会前去复命。此前被自己言语戳破那人匆匆离去,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而房顶上这位,又再也回不去了,同样无法为乔府提供详细的情报。
李子衿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假如自己果真是来自某处山上仙宗,哪怕只是宗门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乔府为了不节外生枝,定然不会选择狂妄自大到以凡夫俗子之力去与一座山上仙宗结仇。
可如果,对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寂寂无名之辈。不过是一介野修、散修。
那么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在乎这座金淮城再多出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
就如昨日飞雪客栈后院中的那些刺客一般。
吕高阳的恐惧,来源于乔府的这份理所应当的心机,而这份心机让他感觉到只要李子衿一死,乔府下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自己。
他知道的太多了。
尽管鱼饵、肃清一说,从来都只是吕高阳自己的推测,没有直截了当的证据指明乔府在暗地里搞的这些小动作,可那位小乔大人,的的确确是说漏过嘴。
他的这份恐惧,被李子衿看在眼里。
所以他不是什么脑子不好使的家伙,瞧见了少年孤苦伶仃,要帮助他与郑国半个庙堂抗衡。
相较于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如今的吕高阳才是真正的进退维谷。
所以他选择搏一把。
————
桃夭州夜叉山。
魔窟之乱已平息大半,眼下魔窟中的战局进入收尾阶段。
与其说那是战局,倒不如说是扶摇天下单方面屠杀余留在魔窟之中,来自于魔罗天下的残兵败将。
他们要保证再没有任何一只漏网之鱼潜入扶摇天下害人。
守陵人钟余端坐在夜叉山魔窟的出口,看着逐渐撤退的别州援军,面无表情。
这次来自魔罗天下的“小打小闹”,扶摇天下活下来的人不少,可是战场之上,到底是尸体更多。
若非一座仓庚州竟然肯派出云霞山宗主,十境女子剑仙唐吟,外加风雷城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九境剑仙温年同时赶赴夜叉山。恐怕这次扶摇天下的伤亡,还要更加惨重一些。
一位在大战之后,尚未以发簪约束青丝的女子剑仙,秀发随意散落在胸前肩后,有些凌乱。她收起本命飞剑,走在仓庚州撤离队伍的最后方,经过那位守陵人之时,随口说道:“我们走后,这里就剩你们桃夭州自己擦屁股了,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钟余一笑置之。
之所以会有这次魔窟之乱,他作为守陵人,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女子剑仙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决定将一切都归咎于那个妖女,瞥了钟余一眼,护送着云霞山女修们逐渐离去。
在云霞山女修们撤离夜叉山魔窟之后,魔窟之中便只剩下桃夭州修士还在处理残局了。
大局已定,其余八州的援军,伤亡越重,便撤的越早。
仓庚州修士是最后一批离开夜叉山魔窟的炼气士。
尽管如此,那支来自仓庚州的千人援军队伍,依然折损过半。
大煊王朝的五百精锐铁骑,十不存一。
仓庚州的山上炼气士,野修、散修,折损过半。
云霞山女修伤亡不大,全凭宗主唐吟的倾力护短。
医家、墨家、匠家几乎全军覆没,只因他们是战场之上,魔族死盯的第一目标。
魔灵们不惜以十人百人甚至千人,来换取一位医家修士的身死。
两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那个连接魔窟里外的传送法阵,已经有些破碎。
老阵师朝闻早在进入夜叉山魔窟的第一日便殉道身亡。
朝闻夕死。
死之前最后一刻,老阵师都还在构建传送法阵,并且将不少心得、技巧,全无遗漏地传授给此前素不相识的几位年轻阵师,毫无藏私。
无关乎于朝闻觉不觉得自己会死。
只是想让那些年轻阵师们少走一些弯路,不要像他一样,二十年才堪堪入门。
凡人能有几个二十年?
即便是山上人,炼气士伴随着境界的不断拔高,可以延年益寿,比寻常肉体凡胎多活个百年千年。
可真要一位炼气士将一生的时间都奉献到研究阵法结界一事之上。
作为仓庚州唯一一位元婴境阵师的老阵师朝闻,觉得不值当。
没有必要。
与其如此,老阵师更希望这些走在法阵结界大道上的后生晚辈们,能够多出些时间,多出些机会,去看一看扶摇天下的大好河山,也如凡人一般,感受光阴流水的缓慢流逝,感受春花秋月的岁月静好。
山下与山上,同样渴望风花雪月。
女子剑仙唐吟一步迈出那个有些残破的传送法阵,回到扶摇天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叉山天上的魔气已经荡然无存。
一位身受重伤,正在被医女以“玄针妙术”疗伤医治的年轻剑仙身穿黑衫,腰悬藏剑葫,佩剑已经毁于魔窟之中,如今的他,手中无剑。
年轻剑仙朝身旁那位医女摆了摆手,起身向云霞山那位女子剑仙抱拳道:“谢前辈救命之恩,温年无以为报,日后云霞山若有需要,晚辈定然万死不辞。”
女子剑仙瞪了他一眼,觉得如今的男子是不是都不太会说话,张口闭口就是前辈前辈的,她有这么老?
“报个锤儿报!”唐吟啐骂一声,带着云霞山弟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去往桃花渡。
她们将会在桃花渡,乘坐近日里最后一艘仙家渡船回到仓庚州云霞山。
温年目送那位女子剑仙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与自己一同赶赴夜叉山魔窟的那些人,死了个干干净净,哪怕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断胳膊断腿,生不如死。
真如云飞将军所说,他们就是来送死的。
甚至不只是那些低境界炼气士和世俗王朝的沙场武夫。
就连九境的温年自己,也其实相当于在那魔窟之中死了两次了。
第一次,是他来到夜叉山魔窟的第一晚,当晚魔族便发动了一波猛攻,仓庚州这批援军,才刚刚入睡,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休息一夜就立刻投身战场。
温年初来乍到,负责坐镇传送法阵附近的扶摇天下炼气士大本营。
十境女子剑仙唐吟,联手镇魔塔守陵人,十境巅峰剑仙钟余,二人各自拣选了一只十境魔物。
而且为了阻止“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情况出现,为了不让这场山巅修士的对决殃及无辜,唐吟与钟余都是各自以剑气划出小天地,带两只魔物进入剑气小天地决一死战。
两人的胜负便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决定了夜叉山能不能守得下来。
钟余作为守陵人,对付魔物经验老到,更是十境巅峰的大剑仙,自然无须旁人担忧。
然而云霞山那位年轻宗主唐吟,虽然也是十境,可那是近期才刚破境,相较于那只活了千年岁月的魔物,唐吟实在年轻过了头。
无论境界还是年龄,无论战斗经验还是心机城府,都让人不得不为这位女子剑仙捏一把汗。
好在,唐吟从不让人失望。
只是,在两位扶摇天下顶尖战力都各自身处剑气小天地之时,其余的援军,每一州各有一位九境修士,温年和他们一样,不能毫无顾忌地陷阵杀敌,而是要约束自己的出剑。
务必剑落“实处”。
初来乍到的温年不懂得这四个字是无数前辈们以鲜血换来的经验。
他没有忍住一头元婴境魔物的挑衅,贸然驾驭飞剑去追逐那头魔物,结果陷入敌人的迷魂阵,差点就被夺舍了元神。这一次,银枪常胜云飞替他死了。
第二次,是在深知自己害死云飞之后,温年变得极其理智了,无视那些魔物的辱骂挑衅,肆意妄为,一心专注于为那群不断打造守城机关兽的墨家子弟压阵。他甚至无视掉了一幕极其残忍血腥的画面——魔物将一位阵师生吞活剥,字面意思上的生吞活剥,筋骨血肉在温年眼前碎了一地。温年忍不住出剑了,却陷入对方的“幻境小天地”,差点自己也被吃掉。这一次,女子剑仙唐吟以一柄一剑破万法的本命飞剑割裂那魔物的幻境小天地,救了自己。
温年眼神晦暗不明,回想起来时的意气风发,和现在的狼狈模样对比之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
还不如大煊王朝那支五百人的精锐铁骑,至少他们还没有给大家添麻烦。
“你需要静养,不要妄动心神了。”医女眉头紧皱,感受到年轻剑仙的心志神伤,再这么婆婆妈妈的,可不会对他的伤情有半点帮助。
这位金丹境医女,便是此前第一个带头要进入夜叉山魔窟的医家子弟,也是那位第一个以那句“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向其余几位医家子弟施礼的医女。
仓庚州那一批医家子弟,进入魔窟后,活着出来的只有两人,而另一人至今还在昏迷。
温年回过神来,想起云飞那句关于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的言论,苦笑道:“我真是个破炭。”
夜幕里,年轻剑仙回望夜叉山传送法阵一眼,久久不能平静。喜欢出鞘请大家收藏:(shandu.fun)出鞘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shandu.fun)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