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抱膝旁坐的监视员

                还记得那是在一个身体不适,却又热得辗转难眠的夜里。幸亏如此,我才得以将梦境记得一清二楚。即便睁开双眼,我仍躲在棉被里反刍梦境里的一切。那并非一场恶梦,应该说,是一场幸福的梦,只可惜,越是幸福的梦越是残酷。梦中的我是一名高中生,场景在公园。虽然公园并不熟悉,但公园里的人都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梦境的设定仿佛是正在举办同学会。梦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仙女棒玩得不亦乐乎。被火花照亮的烟雾透出万紫千红的颜色,而我却站在公园外面凝视着他们。「高中生活还好吗?」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姬野突然冒出这句话。侧眼瞄了一下身旁的她,却看不清她的脸庞。这也难怪,我从未见过十岁之后的姬野,自然无法想像高中的她长什么模样。但我清楚,梦中的我打从心底觉得她很漂亮,而且也以身为她的老朋友自豪。我坦白地回答她:「算不上愉快,却也不那么糟。」姬野轻轻地点了头,告诉我她也差不多是这样。我内心暗自窃喜。原来我们拥有差不多悲惨的青春岁月。她告诉我,事到如今才能如此回忆过去。过去那个时候,的确很快乐啊。我回问她:「你说的是什么时候呢?」姬野没有回答,兀自蹲下,接着抬起头说:「楠木,你现在还没人要吗?」「算是吧。」我边回答她的问题,边凝视着她的表情。我想看出她的反应。「这样啊。」姬野的脸庞浮现微微的傻笑说:「嗯,我也还没人要。」接着她又略带羞赧地补了后面这句话。太棒了,一切就如同希望。是啊,就如期待的一样。这场梦就到此为止。这不是二十岁的人该有的梦,充满孩子气的这场梦,连我都开始讨厌起自己了。可是就在此刻:心里出现了另一个拼命想记住这场梦的我。因为忘掉实在可惜。我知道,十岁的我对姬野没多大的喜欢,对她的好感只有一小撮而已。问题是,之后不论遇见谁,我连这么「一小撮的好感」也不曾有过。该不会,这看似一小撮的好感已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情感了吧——当我察觉这件事,已是她远走他方之后很久的事了。钜细靡遗地将这场与姬野有关的梦记入脑中之后,我继续躺在棉被里,将昨天发生的事重新回想一次。在那栋老旧的大楼里,我将自己的寿命卖到只剩三个月。我从不觉得那是场白日梦,因为昨天发生的一切已确实成为记忆里的真实。我也不后悔如此莾撞地卖掉一大半的寿命,更没有那种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心情。真要说的话,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的感觉还比较强烈一些。在此之前,连系着我的一线生机就是那份「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肤浅期待。虽说是毫无根据的期盼,却是难以割舍的依恋。只是这世上没有那种绝对能让人咸鱼翻身的保证罢了。这份期待既是救赎也是圈套。换个角度来看,昨天被宣告「今后绝不会有任何好运降临在您身上」,反而是件值得感恩的事。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等待死亡。既然木已成舟,我唯独希望的是剩下的这三个月能够快乐一点。「过去的人生虽然浑噩,但至少在觉悟死亡将至的这三个月,我过得还挺幸福的。」我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如此回忆这段时光。首先,我决定先去书店翻翻杂志,想想接下来该做的事——这时,门铃突然响起。照理来说,我不会有任何访客,在此居住的这些年间,也不曾有人前来拜访,今后的三个月也理应如此。该不会是按错门铃,还是来收钱?难道是推销吗?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有股不祥的预感。门铃再度响起。就在我勉强爬出棉被时,昨晚那股思心的感觉旋即袭来。是宿醉啊!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忍住不吐,走往玄关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前的是位陌生的女子。旁边还拖着一只非常适合她的行李箱。「……请问您是哪位?」我纳闷地请教对方。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后,不情愿地从包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一副「这样就看得出我是谁了吧」的样子望着我。我总算看出来了。「你是昨天替我监价的……」「没错,就是我。」她抢先一步回答我。由于昨天的套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换上便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上身穿的是棉质上衣,外面搭配着一身铁灰蓝的吊带裙。昨天她把头发绑在后面,所以没能发现她原来拥有一头及肩的黑发,而且发尾还微微向内卷。在那双眼镜遮掩不住的大眼里,似乎透着一股莫名的忧郁。我将眼神转往露出裙外的双脚后,发现她的右膝贴了一大块OK绷。看起来伤口非常深,即便从OK绷外面也能看得出来。单凭第一印象,只能推测大约十八岁至二十四岁,无法准确锁定年龄,但是见到今天的她,我就有了底,她应该跟我年纪相仿,大概就是十九岁或二十岁左右。但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何要来这里?我最先想到的理由是「为了告诉我监价有误而来」,例如不小心弄错位数或是拿错别人的监价结果之类的失误。我不禁期待,她是来登门赔罪的。她将眼镜取下,仔细地收回眼镜盒后,将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神转回我的身上。「您好,我是从今天开始,担任监视员一职的宫城。」语毕,这位叫做宫城的女子,向我轻轻点一下头。监视员?我完全不记得,但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的样子。就在我回想昨天与宫城的对话之际,那股想吐的感觉突然向上涌现,逼得我奔入厕所狂吐。胃里的东西被吐得精光后,我一走出厕所就看见宫城直直地站在厕所门前。就算是工作,这个女生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我把她往旁边推开,走去洗手台洗脸刷牙,倒了杯水大口喝下后,继续躺回棉被里。头还是痛个不停,房里的闷热更让头痛加剧。「昨天虽然已说明清楚,」不知何时走到枕头旁边的宫城突然开口:「由于您的余命已不足一年,所以即日起,必须随时监控您的一举一动。然后……」「这些事可不可以等会再讲?」我毫不客气地请她住嘴。「就如你眼前所见,我很不舒服。」「我明白了。那么,稍后再为您说明。」语毕,宫城拖着行李箱走到房间的角落去,背向墙壁抱膝而坐。之后,就不曾从我身上挪开眼神。看来只要我在这间房间,她就打算坐在那里监视我。「您只要当作我不存在就好,」宫城从房间角落说出这句话:「请您无须顾忌,像往常一般悠哉度日即可。」纵然她如此提醒,还是改变不了有个没差个两岁的女生正在一旁监视我的事实。我怎么可能毫不在意,所以总会忍不住往宫城的方向偷看。看来她似乎在笔记本里写了一些资料,可能是所谓的监视纪录吧。被人单方面观察还真不愉快,被她凝视的那半侧像是遭人用眼神烧得灼热。宫城昨天的确曾详尽地向我解说监视员是什么职务。根据宫城的说法,若是放任在那间店卖掉寿命的人不管,当余命不剩一年时,大部分的人就会变得自暴自弃,并做出各种不当的行为。虽然她没告诉我不当行为的具体内容,但大致上不难想像。人们之所以遵守规则,是因为继续生存于世,「信用」掌握很大的关键。只是一旦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了,情况可就不同了,因为信用是无法带往彼岸的。避免出售寿命的人们因自暴自弃而危害他人所制定的系统,正是监视员这套制度。只要发现余命不足一年的人做出不当的行为,监视员可立刻联络本部,在不顾原本寿命长短的情况下立刻结束监视对象的性命。简单来说,抱膝坐在房间角落的那个女生,只要一通电话就能立刻夺走我的性命。只不过——这似乎是依据统计上显著的结果——一旦人们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就不愿再造成别人的麻烦,因此余命只剩三天时,监视员将离开监视对象的身边。只有最后三天,能一人独处。不知何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头已不痛,也不再想吐。时钟里的时针指着晚上七点左右,如此珍贵的三个月就这么浪费掉第一天,真是糟透了。宫城则是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房间角落。我勉强自己尽量不去在意她,像往常一般生活。我用冷水洗脸,脱掉居家服,换上颜色褪至淡白的蓝色牛仔裤与衣缘松垮的T恤之后,便外出买晚餐。担任监视员一职的宫城总是跟在我身后五步左右的距离。走着走着,炙热的夕阳实在眩目。这天的晚霞黄澄澄地布满了天空,远方的树林传来阵阵晚蝉的鸣叫声,单行列车毫无朝气地穿过行人道旁的铁路。我走到了旧国道旁的全自动餐厅(注:以自动贩卖机贩六六闪读 shandu.fun